第17章 第17章(1 / 1)

日头西移,晴朗天色逐渐消失,暗色云块缓慢堆积于空中。

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庙会,很快冷清下来。

火红色的凤凰纸鸢依然在半空飞舞,姜青若恋恋不舍望了一眼,松开手中的线轴。

纸鸢再没有束缚,像只自由展翅翱翔在空中的凤凰,片刻后,没入层层云层,那一点耀目的火红终于消失不见。

要是像小时候那样就好了,姜青若出神地想。

小时候,良埕哥哥会陪着她放风筝。

每到最后她松开线轴的时候,他也会放飞他手中的青鹤风筝。

凤凰与青鹤在空中相互为伴,然后一路嬉闹纠缠着飞向遥不可及的天际......

自打陆老夫人过完寿辰,陆良埕翌日便去了行宫衙署,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当初向他表白心意的时候,实在是太过冲动。

现在她的心思早已回转过来,还会待他如亲兄长一般,尊重他的选择,不会再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也不会让他尴尬为难。

至于他的未婚妻白婉柔,想到她,姜青若不高兴地抿了抿唇—看着可没那么顺眼,她可不会轻易改口唤这个绊脚石嫂子。

没多久,天色将晚,到回府的时辰了。

姜府的马车已经回城,陆良玉不知影踪,想必等两人不着,已经回城。

香荷只好去租马车。

偏不凑巧,车马行的马车都已租完,只剩些马匹。

挑了一匹神气活现精神十足的枣红马,主仆两个共乘一骑回城。

挥鞭前行了十多里路,天上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

这枣红马看着精神十足,甩开蹄子跑得也快,但脾性却十分娇气,一点也不肯冒雨前行。

本想三鞭将它抽服,但枣红马犯了驴脾气,说不走就不走,只在原地仰着脑袋团团打转。

姜青若只好先找处避雨的地方。

好在不远处有个休憩用的亭舍。

房子四面有墙,瓦片搭的屋顶,足可以遮风挡雨。

走近了,才发现,旁边甚至还有拴马的草棚。

扯着缰绳,将马拉到草棚底下,又随手添了些料草在石槽里,好让这匹大爷似的马吃饱喝足,待雨停后再赶路。

香荷抱着两人的包裹,跟在姜青若身后一道进了亭内。

亭舍内里十分宽敞,也早有人在歇息。

这里本就是供行人落脚之用,有人休息也不足为奇。

姜青若不动声色得迅速环顾一周。

左边靠墙角处有三个身着短打胡子拉碴的男人,他们围坐在亭舍内唯一的桌子旁,压低声音,不知在说些什么。

看到房内进来两个年轻女子,那三个男人齐齐抬头望了一眼,随后便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继续低声絮叨着先才的话。

姜青若踌躇片刻,朝香荷点点头。

此处应该安全,可以暂时休息一会儿。

香荷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在角落处出两只许久未用的草垫,小心拍了拍上头的灰,又从包裹里找出两块干净手帕垫在上面。

坐下后,姜青若才看见,房内的柱子后,还有一个面色憔悴裙裳破旧的女人。

她怀里抱着个三岁大小的女孩儿,悄无声息地靠在柱子上,像是怕被别人发现,只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连喘气似乎都小心翼翼。

这不难猜,与三个不修边幅的糙汉共同待在一个亭舍,连主仆两个都有些顾虑。

察觉到不远处打量的视线,女子突地抱紧怀里的孩子,默默转向另一个方向,用单薄的背对着主仆两人。

对方把她的好奇当成了不怀好意,警惕性十足。

本就素不相识,姜青若也知趣地收回视线,没再往那边看。

天色渐渐暗下来,外面的雨不仅没停,反而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香荷望着窗外绵密的雨丝,不禁担心道:“小姐,万一这雨一直不停,我们该怎么办?”

“再等等,反正现在我们也无法回去,”姜青若宽慰她,“春日的雨不会下太久,顶多一夜,没事的。”

香荷摸了摸怀里的包袱。

幸好她们包袱里还有些吃的,万一真得要在外面呆一晚上,好歹有东西能填饱肚子。

雨丝倾洒,打湿了衣襟。

若不是朝远非要去看鹰师驯鹰耽误了时辰,他们早已回城。

眼看雨越下越大,明全用力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道:“世子,咱们避避雨吧。”

道旁不远处有休憩的亭舍,裴晋安勒马放缓速度,吩咐道:“去那里。”

下马后,朝远将缰绳扔给明全,按着腰间的刀,昂首阔步走出草棚。

刚跨出一步,被明全叫住。

“远儿,知道自己刚才惹世子不高兴了吗?”

朝远满头雾水看着他,“世子分明没生气,刚才还说要给我买鹰呢!”

明全狠狠踢了他一脚,“世子是怎么说的?”

朝远回想片刻,拧起眉头,沉声重复着裴晋安的话。

“朝远,喜欢鹰吗?喜欢的话,回了侑州给你买!”

“世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的是哪里?”

朝远茫然地挠了挠头,想起世子看得是他的刀,脸色顿时一变。

“......世子又要当我的刀?全哥,我到底哪里惹世子不高兴了?”

明全伸出两个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

朝远大惊,“两件事?”

“第一,世子无论看哪个姑娘,都与你无关,不许点破。第二,世子本来要去放纸鸢,你却偏要世子带你去看鹰,结果看完鹰回来,人家早走了!”

朝远瞪大虎眼,怔了半晌后,总算回过味来。

“全哥,你是说,世子不是赞善姑娘的胆量,而是......”

“你以前见过世子紧盯着一个姑娘,还想同人家一起放纸鸢吗?这说明世子也许觉得那姑娘与众不同,说不定对人家上心了。”

朝远愣愣地点了点头。

明全是世子肚子里的蛔虫,世子不知道的事,明全也知道。

这事的震惊程度仅次于世子偷偷给他买了鹰。

朝远不由道:“世子对人家姑娘上心,那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静观其变!你不许胡说,也别跟着添乱就行!”明全低声道,“世子已经过了弱冠之年,早该娶妻了。先前王爷王妃还催呢,世子要真有喜欢的人,那是好事一桩,咱们也该有世子妃了。”

朝远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下意识按紧腰间的宝贝刀。

“那......我该做点什么,才能让世子消消气?”

走过亭舍的木窗前,明全往里扫了一眼,随即转首。

“远儿,该你立功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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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裴晋安大步走近亭舍。

他身材高大挺拔,不苟言笑神色清冷的时候,压迫的气势十足。

当他抬脚迈进房内的刹那,围桌交谈的男子不约而同地抬头闭嘴,像被齐刷刷噤了声。

裴晋安下意识拧了拧眉头。

稍稍侧眸,看到角落处坐一位年轻的姑娘,她解开了包袱,低着头,不知在寻找什么。

这姑娘圆脸细眉,看着眼熟。

裴晋安猛地想起,她正是姜青若身旁的丫鬟。

清冷的神色莫名舒展开来,迫人的气势突然消散。

几个男子像是一下子卸去头顶的重压,浑身轻松起来,他们又低下头去,悄声议论着什么,只不过,这次把声音压得更低。

姜青若的丫鬟在这里,那她应当在不远处。

裴晋安举步往里走,听到有人在房柱后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小妹妹,姐姐买的糕点很好吃,你吃吧。”姜青若道。

小姑娘的母亲戒备十足地看着她,“不用了,我们不饿。”

“可是我饿了,娘......”小姑娘紧紧搂着女子的脖子,细声细气地说,“我都好久没吃饭了,肚肚饿坏了。”

正是听到小姑娘闹着问母亲要吃的,姜青若才让香荷把包袱里的糕点都拿出来送给她们。

而这位母亲不愿意接受陌生人的食物,大抵是生怕食物有毒,害了自己和孩子。

姜青若咬了一块红豆糕,大口嚼完咽了下去,对女子道:“你看,这是我平时自己吃的东西,很干净也很安全,不用担心的。”

女子心头的顾虑被打消,感激地笑了笑。

接过糕点,小孩子欢快地吃了起来,还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姐姐。”

姜青若温柔地摸着孩子的发辫,问孩子的母亲:“您出门,怎么不给孩子带吃的呢?”

“我本来带了不少,但一路上都吃光了,本来今日能进城的,谁料下了雨,耽搁在路上了,”女子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身上的盘缠所剩不多,明日还要租牛车,只得省着点花,就只给孩子买了一块糕。”

女子的衣裳灰扑扑的,脸色也憔悴,一个人带着孩子赶远路,定然辛苦不已。

“您为何要一个人带孩子出远门呢?”

和姜青若熟识起来,看她是个好心肠的姑娘,女子放下戒备,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去年,我夫君被征去修建行宫,不小心从架子上摔下,人没了,只剩我和孩子两个。我们孤儿寡母的,交不起田税,村里的房子又被占去,无路可走,只能去投奔云州城的亲戚了。”

没想到女子的生活这么凄苦,这是姜青若难以想象的事。

陆良埕担任云州长史,又督建祥宁行宫,她依稀记得,劳工若伤亡的话,官府会发放银子以补贴家眷。

“你们没有收到抚恤银吗?”姜青若问。

“听说先前伤亡的,还能收到不少,后来没了的,只有几两银子补给家眷,”孩子还小,女子擦去眼角的泪痕,慈爱地摸着孩子的脸蛋,“姑娘,不说这些了,云州有我们的亲戚,日子要过下去的......”

生活不易,女子并不想在年幼的孩子面前谈论这些。

姜青若会意地点头,她拿出荷包,将里面的碎银都倒了出来,搁在女子的掌心中。

“你们拿着,到了云州投奔亲戚,也得有点银子傍身。”

女子一下坐直了身体,慌乱地摆着手:“不用,不用,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说着,她从胸口掏出自己破旧的荷包,打开让姜青若看里面的几枚铜板和几块碎银。

“姑娘,我真得还有银子,绝对不需要,你收回去吧......”

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她是个坚强又有自尊的母亲,姜青若肃然起敬。

她没有坚持,将荷包放回了衣袋里。

吃饱喝足,小姑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趴在母亲怀里睡着了。

外头的雨似乎更大了,噼里啪啦砸在房顶地面,屋里渐渐暗了下来。

看来这雨今晚难以停下,姜青若站起身来,想找点什么东西照明。

绕过房柱,抬眼的同时,突地愣住。

那个做生意的纨绔马贩子,竟又出现在这里。

而对方似乎早就注意到她了。

裴晋安双手抱臂靠在一旁,轻笑着挑了挑剑眉。

“姜姑娘,这么巧?”

“是很巧,云州这么大,怎么到哪里都能遇到你?”姜青若径直越过他,连脚步都没停下。

今日对方在寺庙将簪子还给了她,两人分别时算是心平气和,姜青若已经在心底大度地原谅了他以前的行为。

但这不代表她愿意与这个纨绔郎君有什么交集。

莫名被抢白,裴晋安被噎了一下。

心念电转间,他想明白了——看来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印象还是如吴二那般的纨绔一样。

“遇到并不奇怪,萍水相逢即是有缘......”裴晋安随口道,“外头的马是你的?怎么没乘马车?”

“租来的,府里的马车先回城了,”姜青若保持着基本的礼貌,莫名笑了一声,不冷不热道,“郎君骑马,也怕淋雨吗?”

裴晋安:“?”

这是在嘲讽他是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少爷吗?外头的雨可是下大了......

算了,想必这会儿她看他不顺眼,总会带着固有的偏见审视他。

话说回来,她这会儿是不是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为了避免口舌之争,裴晋安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

“你在找什么?”

“火折子,你带了吗?”

裴晋安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

这些常用的东西,一贯都是明全随身携带,不过,方才他和朝远在拴马,不知为何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直到现在还没进来。

香荷翻遍了包袱,什么都没找到。

仅有的糕点都被小姐拿去送了人,她们出府游玩,也从没想到要带火折子蜡烛之类的东西。

角落处几个窃窃私语的男人,在暗色中停下了话头,他们胡乱裹紧了粗布上衣,挨在一起斜靠在墙根处,眯眼打起盹来。

不消说,他们更没有点火照明的东西。

白日虽然暖和,但晚间下了雨,只能遮风避雨的房内,阻挡不了无孔不入的潮湿。

看来今晚必须得在这里过夜了,姜青若不禁有些发愁。

她裙裳单薄,白日不觉什么,现在包袱里的糕点送了出去,腹中空空如也,越发觉得雨后的凉意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