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密令 (二)(1 / 1)

云阶剑不孤 应寄来 2109 字 11个月前

沈怀臻第一次见到贺榕,是去岁年末时分。

寒冬中的天南道大雪封山,崖顶却有染得鲜红的雪水涌下。

天光已然大亮,善后事宜依旧未完。沈怀臻御剑远眺,举目苍茫。

金猊兽已死,她也该离开了。陶家少主此前曾特意亲自前来询问她是否愿意拜入陶氏门下,并慷慨地提出给予客卿之位。幽州州主门下客卿,听了便知是莫大一份殊荣。

不过她依旧婉拒了,称:“多谢陶少主抬爱,只是我无父无母,自幼蒙师尊教养,同门关爱,不敢忘恩。华溪堂虽式微力弱,却是我唯一的家,恐怕要有负陶少主青眼了。”

陶越川闻言并不生气失望,反倒赞许地一笑,建议她报名参加第二年秋的命台论剑,并称以她的才能,就算夺不得榜首,也一定能名列前十。

沈怀臻那时还并未决定是否要报名参试,只谢过他好意。

她在外独来独往惯了,本打算自己御剑下山,却在途中碰到了一个人。

起初,她还以为是又遇妖邪,毕竟来人的出场方式十分的……不正道。

由于金猊兽之祸,空中一些区域设了禁制,现下还未撤去,她中途不得不穿过山林。

异变就是那时发生的。

枯黑的树影重重将她笼罩其中,静立在风雪之中的参天古树一时形似鬼魅,枝叶静静延展,根系爬过冰冻深土,就要神不知鬼不觉把她困在阵心。

沈怀臻并不怕此等山野精怪的把戏,她从不是仗着修为高就滥杀无辜之人,可有金猊兽作恶在先,她拔剑出鞘,准备先把作乱的东西揪出来审审再说。

头顶枯枝轻颤,碎雪簌簌而落。

从树上跃下一个人来,并不顾她长剑已出,端端正正抬手向她一礼。

“沈仙子,冒昧叨扰,还请见谅。”

剑刃冷光映雪,照亮对方俊俏年轻的面容,一双眼黑如夤夜,亮如寒星。

这一身玄衣、身姿笔挺的俊秀少年,似乎毫不在意她锋利剑尖几乎抵在自己喉咙上,微微一笑,落雪融化在他眉睫。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天南道,也知道你在查梁州旧事。”

沈怀臻眯起眼睛,剑尖再往前一寸,就要刺破他咽喉皮肤。

少年依然面不改色,缓缓抬起左手。为表示自己毫无攻击之意,他的动作很慢,但沈怀臻还是绷起万分警惕,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

他左手上戴了一只薄薄的黑手套。

迎着她注视的目光,少年缓缓将手套摘下,苍白修长的五指全然显露出来。

掌心摊开,那无名指根部,一丝鲜红如血的细线缠绕。

她一时怔然。

“沈仙子既想查明令堂真正的死因,为何不与我联手?”他一字一句讲得温平而清晰,“想必你已经知道,她去世时,手上也有与我相同的一道血线。”

沈怀臻看了他一会儿,仿佛在掂量他话中的分量。

他不紧不慢接着说:“梁州旧事,我当年牵涉其中,知道的信息想必比仙子你多一些。我也清楚自己很可疑,所以不求你立刻相信我,为表诚意,我带了一个人来。”

他带来的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瘦弱羞怯的小姑娘,自称名为邹棠。

“我不认识你。”她淡淡道。

可那低眉顺眼的小姑娘一见她却难掩激动情绪,忽然双膝一落,平直跪下,将一物举过头顶,双手奉上:“请……请仙子查看此物!”

说实话,无论是那穷凶极恶的金猊兽,还是大雪中语带机锋的少年,没一个真吓到她。不如说,他们俩加起来的冲击力,都不如这一跪来的大。

不适的记忆被唤醒,她心底泛苦,连忙侧身躲开,皱眉道:“别跪我,起来。”

待这小姑娘起身,她才谨慎地隔空用灵力接过那东西。

那是一枚灵符。

就算已过去大半年时间,当时那种心神剧惊的震动并未在记忆里被冲淡分毫。

她有一瞬间甚至觉得眼前发昏,不可置信。

符中藏匿的,是母亲亲手封印的灵息。

是一抹脆弱虚软的灵息,像是在濒死之时匆匆而留。

她留下的是一个字。

一个“鹤”字。

沈珮在她记忆中,一直是个温婉聪慧,笑语嫣然的女子。她一生与人向善,无论是身为沈氏分家小姐,还是被逐出家门后一介市井平民,从来都是心平气和、宠辱不惊。

多年以来,她一直以为母亲是病逝。

直到两个月前,她从沂州一路追到青州,诛杀了某个作恶多端的入魔邪修后,母亲有位生前旧友突然来信邀她见面。

来信者名为杜惜淳,是她父亲的表妹,母亲与她的关系曾十分亲近,是以沈怀臻觉得见见这位表姑母也无妨。一见之下,却让她窥得某个陈年秘辛背后的血腥一角,从此再难安眠。

杜惜淳那时已病入膏肓,朴素的衣裙下只剩皮包骨头一副身躯,往日曾清秀柔润的面孔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精神更是有些恍惚不清。唯有提起沈珮时,她一双眼睛才亮如炬火,仿佛要燃尽身体里所剩无几的气力。

“你母亲去世那年,曾参加过命台论剑,你知道吗?”

她紧紧抓住沈怀臻的手腕。

“她用的是假身份,还上了剑榜,是第三十五名,你知道吗?她一直很聪明……”

沈怀臻当然不知道。

母亲是医修,可剑术也十分出挑,这她是清楚的,毕竟自己学剑的开蒙老师正是母亲本人。

算算日子,的确是命台论剑开试的年份。

可母亲参试,甚至上过剑榜……

杜惜淳望着她,血丝密布的眼中怔怔落下一滴泪来。

“论剑后没多久,她忽然病逝……她的死有蹊跷,有人害死了她,怀臻,她没有病啊……”

沈怀臻便是在那时得知,母亲离世时,遗体的左手无名指指根处,生出了一圈纤细鲜红的血线。

那血线是什么?是它造成了母亲的死吗?母亲为什么要瞒着众人暗中参试?果真如姑母所言,是有人下手害了她吗?是什么人,又是为什么目的?

她有无数的问题亟待出口,但没有一个得到回答。

杜惜淳说完这些后,还待再告诉她些什么,却忽然心血逆行,灵气倒冲八脉,攥紧她的衣袖,嘶哑道:“阿婉……”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讲完,便一口血喷出,倒在地上死了。

沈怀臻急忙去探她的尸身,惊觉有人在她灵府布了忌言阵法,为的就是不让她将此事说与旁人听。

至于她最后提到的“阿婉”……

“在下梁州崔氏西峡拂月楼侍女,尊三小姐之命专程前来寻沈仙子,请沈仙子秘密前往西峡,与三小姐一叙!此物为令堂生前拼死交予三小姐的遗物,特地奉上,以示诚意!”

邹棠一双眼黑白分明,目光坚定,似乎又想下跪,但想起方才她的反应,堪堪控制住了自己。她此刻的掷地有声与一开始的羞怯瑟缩判若两人,仿佛这番话在心底排练过无数遍。

梁州崔氏三小姐,崔行婉。

母亲和杜姑母,生前都与她交好。

沈珮的遗物。

她在求救吗?她是自知命不久矣,想留一丝痕迹,以供后人撕开那泛着血腥气的谎言吗?

从杜惜淳处得知母亲之死有疑后,她没有回灵璧山,而是往西南方向梁州去了。那是母亲故去之地,她想,或许能寻得一点线索。

那时人人都以为梁州妖祸已尘埃落定,谁知母亲前往南临城探望好友崔行婉,不料变故再生,妖魔二次进犯,她虽受伤不重,但邪气侵体,前后不到一周便病逝了。

起码,外人是如此告知于她的。

第二场妖祸发源于一个名叫安洮的小镇,如今已是人去城空,荒凉满目。不仅没见到半个人影,连个乡野精怪都难寻。

崔氏身为一州之主,在周边设下禁制,以免残留邪气伤及平民。

沈怀臻等待一段时间,抓住机会使了点不太光彩的小手段潜入城中。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从早到晚整整一天的查探后,她终于确定,这座当年死难无数的小城镇,并未留存一丝妖邪之气。

它只是沉默地荒芜着。

一座死城。

当年先后两场妖祸之惨烈,就连已经声名鹊起的崔氏大公子都重伤在围杀中,甚至错过了那一年的命台论剑,白白浪费一次报名机会。

但安洮镇的死寂中,是十分的宁静。

没有妖兽残留的邪气,就连房屋瓦舍等诸多建筑,损毁得都并不算严重。若真如传闻所言,乃是蛊雕现世烧城食魂,镇中的状况可称得上颇为怪异。

蛊雕有翼善飞,口能喷火,且性情凶恶无比,体型庞大,双翅平展时几能遮盖一半天日,镇中诸物又怎会保留如此完整?甚至许多葱郁树木都还是一片繁茂景象。

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崔家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可她天赋再高,也势单力薄,在重重把守的安洮镇中藏匿行踪已十分艰辛,遑论握着几条碎线头似的蛛丝马迹找寻真相了。

所以,当她探听到天南道金猊兽作乱、陶少主出马猎妖时,立刻便动身北上。不为其他,只因陶越川便是八年前那次命台论剑的榜首。

陶越川是个爽朗得有些大条的性子,听闻她还不确定是否报名次年论剑时,以为是她素来行事低调,不爱出风头的缘故,为此还告诉她,如果不愿暴露真实身份,其实是可以匿名参试的。

当然,规矩在先,每人一生中只能报名两次。但吕氏可以不向天下人透露你的真实身份,到时用些不影响比试的术法隐去面容即可。

他回忆道:“我第一次参试时太过自大,惜败于人;第二次,我有个对手便是隐匿了身份前来参试,看身形大概是个女子,剑法十分灵巧敏捷,我也是一番苦斗方才险胜罢了。”

沈怀臻状似不经意问:“陶少主太自谦了,不知那人最后上榜没有?”

他笑道:“上了的,我记得她化名玉风散人,是剑榜中间的位置,约莫三四十名吧。可惜始终未能知晓她真实名姓,虽经验上还显稚嫩,但当真是很有灵气的剑术。”

既然杜惜淳知晓剑榜之事,那么崔行婉呢?

就算崔行婉不遣人来请,沈怀臻想必也会去找她。

她慢慢将灵符收入袖中,抬眸看一眼那静立于旁的少年,问:“你说是你带她来的,你也是三小姐的人?”

少年笑了一声,眼底却殊无笑意:“我和崔家没有关系。”

说话工夫,沈怀臻暗中探过他和那姑娘的灵力。邹棠修为平平,只是筑基;但他的灵力有些怪异,不像是寻常玄门出来的修道之人,也不完全是个邪修,一副辩不明理不清、横冲直撞的野路子。要不是她能确定对方是个人,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哪里的精怪修成人形出来招摇撞骗了。

“那你是谁呢?”她问。

“在下贺榕,庆贺的贺,榕树的榕。无名小辈,不足挂齿。”他十分平静地回答,寒风夹雪吹过他清俊的面容,“我是真心想与沈仙子联手,绝无一丝异心,你尽可以随便试探于我。”

“没那个必要,”沈怀臻抬手将一缕被风吹散的长发拂到耳后,事要一件一件做,谜要一步一步解,她目前的需求十分清晰,“邹姑娘的灵符我已收下,作为回报,我答应同她回西峡见崔家小姐。”

邹棠瞬间露出笑容。

贺榕明白了,他注视着面前的年轻女修:“沈仙子想要一点更实际的线索,对吗?”

沈怀臻说:“我想知道你手指上血线的真相。”

贺榕轻轻一笑。

“自然可以,我现在就能与仙子讲得清清楚楚。如此冒昧找上门来,总得显出足够的诚意才行。”

他稍稍一顿。

“仙子要去参加明年的命台论剑吗?”

沈怀臻面无表情,心里暗暗揣测他的想法:“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少年在山林风雪间向她微笑:“苦泉密令的大名,仙子想必不陌生吧?”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还有些回忆杀。

从下章起差不多开始进第一个剧情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