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各怀鬼胎的晚餐(1 / 1)

江慈是行为心理学的博士,工作是测试嫌疑人有没有说谎,做独立报告评估。

他通常是审问别人,而不是被审问,所以他实在是缺乏临场编鬼话的经验。

“你们俩以前在学校里应该见过吧?”梅又问了一遍。

江慈对他冒名顶替的身份了解有限。

他只记了这位陈先生的一些关键信息和他的最近动向,至于十几年前中学时的往事,他哪里记得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和谢昭之间游移,等待他俩谁先开口。

他低头用叉子卷了一点火腿,又去卷了些芝麻菜,又拿起柠檬醋倒了几滴,装模作样,假装很忙。

江慈盯着桌上的釉上彩瓷器,不想先开口。

谢昭这个女人很狡猾,倘若他措辞不够严谨,立即会被她逮住逻辑漏洞。

“我好像没有见过你。”沉默了几秒后,谢昭侧过脸看他,她先发起进攻了。

“有点奇怪.” 她凝视着他。“像陈先生这样外貌出众的人,我应该很有印象才对。”

谢昭心里也很慌,她编造的背景资料细节一时也记不全,但是沉默的时间越长代表她越可疑,其他人可能会提更多的问题。

她只能主动进攻,进攻代替防守,把话题掌握住。

江慈假装专注于喝水,像猫偷喝人类水杯里的水一样,恨不得把脸塞到水杯里。

“我那个时候长得和现在很不一样。”他慢条斯理地打开餐巾擦了擦嘴角,开始胡说。

饭桌上的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青春期的时候非常得胖。”

没错,这好像是个好思路。

“我当时胖到200多斤。没有女生会注意到我。”

他看向谢昭。

是个好借口,这样你认不出我也正常。

“因为肥胖,我中学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我自卑,焦虑,抑郁,躁狂,激素水平异常。”

江慈找到了正确思路,逐渐自信。

“外貌焦虑,导致我当时非常低自尊,害怕听到负面评价,我不敢和女生说话,不敢多看女生一眼。”

他扫了一眼谢昭,所以你可别问我认不认识你。

“说实话,这是一段非常痛苦,我非常不愿意去回想的记忆。”

完美的逻辑,这样你没注意过我,我也没注意过你。赶紧换个话题。

江慈垂眼,他长得美,睫毛低垂,有几分楚楚之姿,在座的女士不忍。

“抱歉,我不该提——”梅赶紧说。

“你能瘦那么多真的很厉害。”索菲亚鼓励道。

“你是怎么瘦下来的?这得很有毅力。”

谢昭也看着他,等他回答。

江慈思考,从专业角度走进青春期肥胖过度的少年心理。

“那时候有很强的动力去减。为了社会接纳。“他补充道,”同龄人的认可和接纳。”

“同龄女生的认可吧?”索菲亚笑道。“我知道很多男孩在青春期时疯狂减重就是为了追暗恋的女生。”

“表侄上学时也有暗恋的女孩吧?”梅也笑着问他。

江慈不知道她们是怎么突然跳到青春期暗恋这个话题上的。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下意识看了谢昭一眼,怕她听出自己在撒谎。

这一眼落在其他人眼里就很微妙。

“我相信上学时没注意过你的女孩,现在一定对你另眼相看。”

索菲亚意味深长道:“是吧,谢总?”

“嗯?”谢昭正一心二用,努力回忆她的虚假背景资料,怕被拆穿。

“谢小姐中学一定很受欢迎。”梅问,“有很多男生追你吧?”

谢昭含糊其辞:“我那个时候年纪小,不太关注这些事情。”

她怕说错话,看了江慈一眼,严谨补充道:“也许有吧,时间太久,记不太清。”

两人视线撞上,很快退开。

桌上摆着银盘装饰,光可鉴人,谢昭看向银盘里他的倒影,小心观察,又撞上他的眼睛。

他也在暗暗看她。

梅低头微笑不语。

“对了,表弟最近有什么爱好?”陈彬浩从桌对面看过来。

江慈知道他问的是自己假扮的身份有什么爱好。

“前段时间在岛上参加了冲浪节。”幸亏他对最近的动态背得很清楚。

“你喜欢冲浪,那和谢小姐的兴趣爱好一样。”

救命,江慈头疼。

他害怕谢昭再与他交流什么冲浪心得,因为他对冲浪一窍不通。

而对于谢昭来说,谢天谢地,终于转移话题了。

谢昭赶紧问道: “你在哪里度假的?澳洲吗?”

“不,在伊比沙岛。”江慈按照自己的假身份如实说,他庆幸自己把细节记得很牢靠。

他在撒谎,谢昭想。

因为伊比沙岛在北半球。

冲浪节一般是一个月前。而晒痕要3~4个月才能消退,何况是喜欢反复晒的人。

但他的身上完全没有晒斑和晒痕。

她之前仔细摸过他的手表,他就连手腕处一直戴手表没有摘下过的地方,也没有晒斑。

再说他与自己握手时,谢昭发现他的手光滑没有茧,唯有中指内侧有轻微薄茧,这是写字多的表现。

他不是一个热衷于户外运动的人。

可是,有什么必要说谎和她有一样的爱好呢?

服务生端上第二道开胃菜是微微烤热的切片法棍,配上鸡肝酱。

谢昭不想要鸡肝酱,她扫了一眼,长桌另一端好像有白瓷碟子装着牛油果酱。

她喜欢牛油果酱,可是只剩一碟了。

很远。

谢昭纠结了一下要不要站起来拿。

就两秒,他起身拿走了她想要的酱。

江慈俯身靠近,一言不发地递给她。

他修长的手指托着瓷碟,袖口半卷,露出的腕骨明显,青筋分明,莫名有点禁欲感。

谢昭不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碟子递到她眼前。

她微怔,伸手去接。

江慈俯身递给她,衬衣领口松垮得敞开着,冷白的肤色撞进她眼帘,锁骨下方心口处隐隐有一颗朱砂小痣。

风连带着冷冽的雪山间的冷香传到她鼻尖。

他的指背轻轻碰到了她的指尖,极短的一触。

他怎么知道自己需要牛油果酱,她可什么都没说。

谢昭以目询意。

江慈锋利立体的五官在昏黄的水晶小吊灯下柔和了很多,他眉稍微扬,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慈时刻关注着谢昭。

要测谎首先要建立基线,建立嫌疑人常态下的语言和肢体动作基线。

也就是必须先知道她不说谎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现,才能注意到她的行为举止是否偏离了基线。

所以测谎时一般会问嫌疑人一些基础问题来建立基线,比如是哪里人,有什么爱好,昨天晚上吃了什么,这些无关痛痒的基本问题。

但是如果遇到一个人每句话都在撒谎,连基础问题也是胡说的,那就无法建立基线。

比如谢昭,江慈想,这个女人嘴里恐怕就没一句真话。

她刻意隐藏了口音,修改了外貌。

她真实的家境,阶层,学历,兴趣爱好,甚至是无关的小事比如上周去哪度假了都可能是编的。

所以江慈坐在谢昭旁边,并不专心用餐,而是全神贯注,仔细观察她这个嫌疑人的整个身体,脸上的眼神,微表情,语气语调,还有说话时的叙述方式。

她对哪道菜感兴趣,哪道菜不合口味,这些小事,他都得仔细观察。

谢昭桌子正对面坐的是乐乾的首席财务总监,姓唐,是一位年近四十的女性。

她不时和谢昭闲谈几句。

“唐总监和谢总是老相识吧?”私生子突然问。

“您真会开玩笑,我和谢总只有几面之缘。”总监冷冷地说,对他的质问很不满。

唐女士说话时手不停地抚摩项链,安抚行为。

她在撒谎。江慈想。

“李顾问呢?你和谢总是第一次见吧?”私生子问旁边的法律顾问。

“啊?”李顾问迟钝道:“没错,我和谢总是第一次见。”

陈述句重复提问内容。

他也在撒谎。

看来集团核心层都和谢小姐关系匪浅。

江慈默默地拿餐刀往法棍上涂酱。

“本来上次在瑞士的投资研究会应该能见到你的。“唐总监对谢昭说,”可是你临时取消了没去。“

秋季在瑞士举行的投资研究会议,很多对冲基金的投资者都会去参加,他们互相交流分享投资理念。

“因为以撒在场。你们知道的,我不可能和这个人出现在同一空间。“

在华尔街,所有人都知道谢昭和以撒是死敌,他们之间的血腥斗争,常常是财经频道的新闻。

其实谢昭去了,在酒店和以撒秘密见面,两人交换情报。

他们必须瞒过所有人,避免监管部门察觉到他们之间来往。

“是啊,所以前段时间在曼哈顿的投资研究会也没见到你。“

就在这场春季投资研讨会议上,轮到以撒发言时,他毫无征兆地突然向乐乾集团发难,公开自己已经做空了乐乾股票。

这位对冲基金投资人拿到话筒的那一刻起,连续二十五分钟一刻不停地揭露乐乾在做假账,言辞尖锐,狂批乐乾管理层,称CEO陈辛迟早要为财务犯罪入狱,并呼吁SEC应该立刻介入调查。

他公开表态后,乐乾股价立刻跌幅超过百分五。

“我那时在度假呢。“谢昭说。

其实谢昭当时依然和以撒私下见面了。为了撇清自己与做空乐乾有关,她特地制造不在场证明。

会议期间,谢昭在社交媒体上发了之前秋天去瑞士时的照片,谎称自己正在度假,不在曼哈顿。

“怎么样,玩得还愉快吗?”唐总监问。

“很好,从我住的房间窗户能看到日内瓦湖和阿尔卑斯山。谢昭喝了一口白葡萄酒,”风景很好。”

为了力证她的确去度假了,谢昭划开手机给周围几人看了几张照片。

当然,她拍的时候注意没有把植被拍进去,不然树叶的颜色可能会暴露季节。

“这件象牙白的外套很好看。” 索菲亚插话道。

江慈在一旁也跟着看了几眼,照片都没什么问题。

一些蓝天,餐厅的晚餐,烛台,衣服特写,都是没有信息量的图片。

谢昭划了几张,最后一张拍进去部分湖水,水面隐隐有雪山倒影,山尖顶着雪盖。

她按灭了手机。

就是这张倒影,让江慈察觉出微妙的不对。

阿尔卑斯山的高海拔地区在早春通常会有更多积雪,是经过漫长的冬季几个月积累起来的。

而初秋时阿尔卑斯山上的积雪通常比较稀疏,因为刚经过夏季,上一个冬季的积雪基本融化了。

水面倒影中的雪山,积雪量太小了,不会是在早春,而是在初秋。

所以她真实去度假的时间可能是秋季,秋天拍的照片拿来春天发。

谢昭为什么在季节上说谎呢?

餐桌上言谈声杂乱,江慈靠近低声和谢昭说话。

他戴着录音笔,得离她足够近,才能把她的声音清晰地收进去,回去做音频分析。

“谢昭小姐是一个人去的?”他用手挡了一下,侧过头在她耳边轻声问。

他的声音和温热的吐息拂过她的脖颈,有些痒。

谢昭稍微拉远了一点距离。

他讲话时声音低低沉沉地,谢昭的耳朵被震得发麻,心口也莫名发麻。

“和朋友。”她斟酌用词道。

朋友这个词也不准确,谢昭想。以撒不是她的朋友,是她的同谋。

朋友?她刻意隐去了性别,是一位男性,江慈心想。

他迅速回想她说窗外能看见日内瓦湖和阿尔卑斯山。

这两个信息在加上高昂的酒店价格,江慈很快锁定了具体是哪一家,以撒在秋季峰会时也住过这家酒店。

瑞士的投资会议在初秋,所以她很大可能和以撒在同一段时间出入了同一家酒店。

“表弟,你应该试试我们的苏打白葡萄酒。“陈彬浩对江慈说。

“表弟?”

“表弟?”

江慈正集中精神分析谢昭说的话,忽视了其他声音。

普通人说谎时认知水平会下降,高压之下皮质醇会让他们的动作语言上出现明显的破绽。

但是有一种人天生就是说谎的高手,一般情况难以判断他们说话的真伪。

这种人天生聪明并且自信自己不会被逮住,他们能抵抗住高压,临危不乱。

或者说高压反而会激发他们的多巴胺,他们撒谎时认知水平反而上升。

谢昭明显是这种人。

如果要建立她说真话的基线,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并且得很有耐心地长时间观察。

江慈漂亮的眼睛专注地凝视她,全程只看着她一人,对其他人喊他置若罔闻。

桌上的几位女士都意味深长地微笑。

“表弟!”

“抱歉,我刚有些走神了。”江慈赶紧解释。

女士们的笑意更深了,揶揄的目光在他和谢昭之间打转。

谢昭也察觉到了他一直在盯着她。

她警惕,高度警惕。

“陈先生。”谢昭低声靠近道:“你总是看我,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两人眼神相撞,像一条窄道上相对开来的两辆车,互不相让。说谎者通常需要更多的眼神交流,来观察对方是否相信他们的谎言。

月亮升了上来,悬在墨色的夜空里像一小块白玉。

树林里隐隐有蝉鸣虫叫声。

他专注的眼神停在她脸上,东西方结合的美丽面容浸泡在月色中,有几分如梦如幻的失真感。

“我是想说。”隔了几秒,江慈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她,“温差大,你穿得少可能会觉得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