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蛮王(五)(1 / 1)

言灵姬 陈浮浪 1986 字 9个月前

霍千里麻了。

首先,树是贴墙长的,根本没有容人之处。

其次,即便有人事先将树起了出来,又怎么可能在这几个眨眼的功夫里,把一棵两层楼高的大树无声无息地挪出去?

真是见了鬼了!

匈奴人敬畏鬼神,霍千里的部下尤为虔诚,这跟他起家时的刻意渲染有着很大关系。

但,传播信仰者,往往没有信仰。

所以霍千里只麻了那么一瞬,随即立刻稳定下来——桃树成精?笑话!猜都不用猜,定是中原人的探子混进来了。

苞单有些害怕,战战兢兢抽刀在手:“大王,可是有什么不对?”

“没事。”霍千里脚下随性地一分,抬手弯弓引箭:“大王给你射个桃树精玩玩。”

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箭尖干脆利落,直逼老桃!

此刻金云翻滚,云霞灿烂,夕阳的华光将桃树青绿的叶片勾勒出道道光晕。霍千里充满寒意的杀气乘风带过,将柔和的夏日晚风渲染的如肃杀秋日一般。

滴答。

抱着大树挡在身前的人,缓缓滴落了一滴汗。

暮樱虽然视线被挡着看不见,但仍然感受到了被猛兽锁住咽喉般的生死威胁。

听闻霍贼的长弓名唤“曹刘”,此人鲜少开弓,每出必中——他上一次引箭还是打实州的时候,那次可是隔着百米之距,活活射穿了三层砖墙啊!

罢了。

暮樱委委屈屈,含泪抬眼。

与其让霍贼将自己扎成个桃木肉串,还不如先发制人,拼一把用大树砸死他!

羽箭即将被松开的刹那——

“报!”

传令兵从前院飞奔而来,见了霍千里扑地便跪:“大王!云军师来了,还带了一个很重要的客人,请您务必赏脸相见!”

霍千里动作不变,问了句匈奴话,传令兵答了,苞单惊得打了个跌。

霍千里眉头轻皱,却缓缓收回了手。他眸光向桃树的方向一瞥,淡声道:“苞单,你去带几个人将院子围上,任何人不得进出。”

苞单立即飞奔去办,霍千里看都懒得再往身后的方向看一眼。

他颇有些猫逗鼠的乐趣,这些年各种各样的刺杀见得多了,还没见过这么出花活的——等料理了前面的事,晚上再来好好审问这只“鼠”。

霍千里溜溜达达转进正堂,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熟悉身影。

他走上去笑道:“梦泽兄,你猜我今天碰着什么鬼东西了?”

轮椅上的梦泽兄温文尔雅地见了礼:“回大王的话,属下还没见过比您更大的鬼东西。”

两人相视大笑。

云梦泽今年三十有三,整整比霍千里大了一轮,其人却并不显老,只是清冷瘦削,像根飘逸出尘的柴火棍。

霍千里帮他推轮椅:“路上可还太平?”

“属下还能活着过来,也算是太平吧。”云梦泽抖开怀里的信报:“三十三州的世家已经开始筹谋联军之事,大王,咱们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霍千里挥手:“怕他?”

云梦泽微笑起来。

他跟了霍千里这么多年,知道他看似狂放,实则最是谨慎。世家联军若真能凑起来,至少会有二十万兵马,届时要是硬碰硬地对上——

“赢自然是大王赢,这不用想。”云梦泽温声劝道:“可如此一来,这江山是不要也得要了。”

霍千里静了静,兜着后脑勺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下:“精得快成精了你。”

云梦泽:“谢大王夸奖。”

他早就知道,他家大王杀进中原绝非为了谋朝篡位——霍千里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纵观历朝历代,凡是入关登基的蛮族首领,又有哪个是寿终正寝的?

不要小看瘦弱的荆人。

即便他们一时翻不了身,也会天长日久地压着仇恨;就算他们的刀兵不够锋利,他们也会用文化和风俗将外族入侵者的棱角泡软,天长日久,蚕食殆尽。

霍千里非胡非汉,虽不算完全的蛮人,更不算完全的荆人。他平生最爱爽利,对这三十三州权利中心的明争暗斗只觉厌烦。

“但咱们这么多的兄弟,总不能没有落脚的地方。”云梦泽展开手中地图,皮包骨的手指在南境的合文山脉一带悠悠滑过:“大王攻进长安,唯独不从这五州走,想来就是相中此处。”

二人看向那块图纸,目光仿佛从大地上方穿透云层,看向他们素未谋面的家乡。

“不错。”霍千里哼笑道:“我进大荆,不过为了给亡母讨个公道。原计划打完就走,咱们去南境占地为王,从此逍遥快活。”

云梦泽唔了一声:“可惜啊,遭雷劈喽。”

霍千里微眯起眼:“我本意当天就将小皇帝和那女的斩了……”

云梦泽:“那女的?”

霍千里:“你没听说?”

自然是听说了。

云梦泽猜也猜得出,霍千里帐下十八大将,每个都虔诚地信奉神佛。帝姬能请动雷电,要杀她,这些将军定是万万不肯的。

不杀帝姬,自然就杀不了皇帝;杀不了皇帝,自然就没有禅位诏书。只这么一耽搁,就给了世家联军通信联合的时间。

如今是留也留不下,走也走不脱了。

“且宽心吧。”云梦泽向堂下一指,敛眉笑道:“大王等了我这么多时候,不就是知道我会将这个‘解法’带来吗?”

霍千里往那边一瞧:“饭都不给吃就叫大王接客,军师好狠的心肠。”

云梦泽温声道:“一边吃一边见,想来贵客不会介意。”

廊下,那位神秘的“贵客”听见动静,转过身来。

霍千里一见他面,朗声笑道:“果然是你!”

太极宫,宝月殿。

天色渐暗,宫殿内外逐次掌起灯来,燃着香烛的宫殿在夜色里泛着波光,如同一艘浮在长安城中的孤舟。

“孤舟”的主人湿漉漉地坐在暖池之内,任由两个宫婢为她清洗沐浴,她手里把玩着一把小臂长短的斧子,精致可爱的脸上总算浮现出一抹安心之色。

“有了这把神斧,今晚便可试着再对霍贼下一咒。”暮樱感受着从头顶浇下的热水,舒服得打了个颤:“倘若成功,也不枉本宫辛苦一场呐。”

惊鹊看着她家殿下峰峦迭起的酮体,即便是从小看到大了,依然羞得脸色发红。时下京都的女郎们以瘦为美,各个瘦得搓衣板一般,哪有这般惹眼?

她家殿下有这功夫琢磨“言灵术”,还不如拿自己给那霍贼下蛊,这还不把他迷死?

鸣蝉就正经多了:“听闻下午霍贼围了都督府,殿下是怎么出来的?”

暮樱赧然道:“本也是逃不出的,没想到都督府的内湖水纹奇特,本宫一眼便看出,下面必有水道。”

霍贼新近搬入,想必不会连水道都照顾到,她本想在中途找个出口上岸,不料这水道竟能一路通入宫中,一出来便在宝月殿外。

“当年归云殿下便住在宝月殿中,这水道想必是庸将军为了同她密会所挖。”暮樱抱着小斧唏嘘道:“定是大荆的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呐。”

外头花影交叠,广场静默,暮樱隐约觉得今日夜里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是这神斧的问题吗?

暮樱总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主仆三人驱散了闲杂人等,认认真真沐浴焚香,暮樱特意穿上一身与护国寺那日一模一样的公主常服,手持小斧,对着月光虔诚祝祷:

“漫天神佛请听,请叫那霍贼即刻毙命,还我大荆安宁!”

四野寂静,无事发生。

惊鹊和鸣蝉一左一右跪在她身后,鸣蝉小声提醒:“殿下不若说的具体些。”

暮樱想了想,心道霍贼体壮如牛,突然病死不大自然;偏生又有一身本事,被人打死也不现实。

她杏眼一眯,双手合十道:“那……吃饭噎死?”

霍千里一口饭险些从鼻腔里喷出来,噎了个死去活来。

他也没理桌边的贵客,气得差点笑出来:“再给老子说一次,那探子怎么跑的?”

“是真的!”苞单委屈得快哭出来了:“属下将那院子死死围住,只有内宅方向没管,因为那边都是很厚很高的墙!”

云梦泽放下碗筷:“既然有墙,贼人又是怎么消失的?”

苞单用水在桌面上画道:“一共二十三堵高墙,每个上面都有这么大的一个洞!此人一路打洞到内院,便就此消失不见了!”

云梦泽:“马房也找了?”

“找了。”苞单哭道:“连那棵树都被放回坑里了!这家伙还怪有礼貌嘞!”

都督府的高墙都是特制而成,便是攻城车来了也得凿上一个上午,此人却一拳就能捶开。

霍千里看着桌上那条透亮的“人形隧道”,默然摘掉了嘴边的白米饭。

长生天嗳。

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进来了?!

宝月殿内,暮樱用过晚膳,又被两个侍婢伺候着看了半个时辰的折子,霍贼的讣告竟然还没有传回来。

鸣蝉劝道:“殿下别急,说不定是距离太远了。”

暮樱:“怎么说?”

“前次殿下许愿时,霍贼都在左近。”鸣蝉一本正经地胡乱分析道:“这次离得较远,说不定要靠近一些才行。”

惊鹊拍掌道:“后日便是中秋月宴,霍贼既然不走,殿下何不邀他赴宴?届时许愿,也方便查看是否灵验!”

暮樱想了想,还是摇头道:“罢了,眼下摆宴太过张扬,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本宫胡乱臆测——什么言灵,这未免也太玄乎了。”

两个侍婢都蔫蔫的,暮樱温和一笑,拍拍二人肩膀道:“本就是胡乱尝试的事,别丧气嘛。就算没有言灵术,咱们也总会有更踏实的方法赶走霍贼的。”

说是这么说。

但据太师所说,三十三州的世家已在秘谋联军,要合力讨伐霍贼。这对大荆朝自然有利,但对他们姐弟而言可就是另一码事了。

先帝是个好父亲,却也确实是个暴君,过去的三十年里,各世家已渐渐形成藩镇割据之势。暮氏子孙有的是,真要是让联军打进来了……

在这皇位上坐着的,还会是阿庑吗?

惊鹊积极地“嗯”了一声:“殿下可要召见几位重臣?”

暮樱点头,派人去传召内阁,却忽然发现贺太师的牌子不在:“咦?太师告假了吗?”

“太师告假多日,原来是在找本王的军师搭线。”

都督府里,霍云二人带着那位“贵客”移步到了后园小亭之中,桌上茶气氤氲,乃是上好的狮峰龙井。

这么好的茶,却用开水强浸,蛮人无知,真是暴殄天物。

贵客”叹了口气。

霍千里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洒然道:“那日护国寺上,太师激愤不已,本王还以为你是个忠臣。”

那位“贵客”从阴影里走出来,正是长安贺氏的顶门家主,朝堂上的中流砥柱,更是暮樱姐弟最后的得力帮手——

贺太师!

太师面沉如水:“忠或不忠,历史自有论断。今日我来,是想同蛮王谈个买卖。”

霍千里眉梢一扬:“本王如何信你?”

“长安贺氏已备好了投名状。”贺太师从容坐在桌边:“只要大王点头,暮氏姐弟的人头,今夜便可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