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蛮王(二十一)(1 / 1)

言灵姬 陈浮浪 2136 字 9个月前

霍千里身体一晃,却立即咬牙忍住了。他垂手拎起猝然昏倒的小皇帝,无声无息地从靴子里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来。

管它来的是什么,一律打杀了事。

剧烈翻涌的情绪被他大大咧咧一把压住,整个人无声地将匕首横在身前,就像暗夜中准备伏击的猛兽。

那两个怪物来了。

他算着脚步,刀锋无声无息地迅疾而起,然而就在利刃即将划破对方喉咙的瞬间——

“阿庑,是你吗?”熟悉的柔软声线骤然响起,带着闷闷的鼻音和不解:“是哪位内官在随侍陛下?”

霍千里默然收回刀锋,却也不出声。鼻端那种独属于乌朴子的清苦之气再次出现,他几乎可以确定,这种稀罕草药如今就在神婆身上。

哪来的呢?

乌朴子炮制不易,在中原近乎绝迹——除了贺老头前些日子从自己手里讨走的那一块,大荆三十三州本不应该还有第二个才是。

但这并不是最奇怪的。

甬道里漆黑一片,伸手难见五指,她又凭什么一开口就断定她弟弟一定在这里?

“先出去吧。”暮樱好像真的信了对方是“内官”,主动拎着另外一人走在前面:“本宫已经探明了出去的方向,随我来。”

霍千里没有拒绝。

黑暗中不能视物,他干脆闭上眼睛听,暮樱应当是一路走一路在摸墙上的花纹;如果没有意外,她应当正小心翼翼地牵着另外一个人的手,还会很小声却很温柔地提醒对方注意脚下。

霍千里眉梢一挑,突然手比脑子快地一把扣住暮樱手腕,二话不说将小皇帝的衣领往她手里一塞——

“啊!”

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手忙脚乱地两手揪住小孩的衣裳,细瘦的手指将阿庑兜头摸了个遍,这才摸出哪是头哪是脚来。

旁边那个“木头”突然被松了手,竟然连个屁也没吭出来,依然假人似的站着。

“内官莫怕,此地虽然昏暗,但想来出口不会太远了。”暮樱把昏迷的阿庑勉力抱在怀里,彬彬有礼道:“既然累了,本宫来带陛下便是。”

霍千里跟上她继续前行的背影,试探结束,他再也没法当做无事发生了——

神婆手里猛然被塞进孩子时,他心口猛然空了一拍;

神婆摸出小孩就是皇帝的时候,他心中却弥漫起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不是自己的情绪,而是她的!是小神婆的心绪在源源不断地向自己身上传递!

那个“木头人”脚步麻木,逐渐和气息略粗的霍大王走成并排。他们两个身量差不多高,谁也看不见谁,自然也看不见前面少女脸上淡淡的惊诧之色。

几日之前,蛮王说让自己解开两人身上的“蛊”时,她其实是有些心虚的。

虽然言灵之事与蛊无关,但她身上确实有一种玄妙隐秘的苗疆秘术,那就是“两心蛊”。

两心蛊,同生死,妾身故,君心死,这种蛊虫至少要被下在一男一女两个人的身上才会起作用——

在距离足够近的时候,两人可以模糊地感觉彼此的情绪;如果超过半年还没法解去蛊虫,两个人就得“生死与共”。

但霍千里质问她的时候,暮樱也只是心虚了那么一小下,毕竟和自己配对的另外一只真的跟他没关系,毕竟另外那只在阿庑身上。

可阿庑已经昏过去了,现在这种阴沉和杀意是从谁身上来的?

她一霎时毛骨悚然起来。

“现在知道怕了。”男人懒洋洋的声音在密道中回响:“拿你大王当虫食的时候怎么不怕?”

他说话的同时迅疾地出手,几乎是在密道大门打开的瞬间一把扣住了“木头人”的颈项,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你别碰他!”

密道洞开,清冽的月光不要钱一样肆意地挥洒进来,将两人的面容朦胧地照亮,却又比之前更加复杂难明。

霍千里身长九尺,密道本不宽阔,暮樱只能仰起头看他——两人心跳交错,呼吸相闻,她被晚风吹动的发丝向上拂过他面颊。发丝柔软而依恋,和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鲜明杀意形成了极端的对比。

时间仿佛静止了。

“你若想杀我,就该堂堂正正。”霍千里的不屑与厌烦被两心蛊绵密而翔实地塞进她心扉里:“暮樱,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就把蛊解开。否则明天早上,你的时也哥哥就会在河里找到你们三个的尸体。”

暮樱看了“木头人”一眼,抿了抿嘴唇:“大王,这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但我只有一句话,如果这蛊当真有解法,我一定是这世上最希望破蛊之人。”

“好。”他直起身,拎起和他差不多高的“木头人”,高大的身体投下阴影:“先杀这个。”

暮樱惊怒交加:“霍千里!”

她一走动,手中的玉牌就跟着晃,“木头人”被霍千里提着,像个笨重的大木偶一样坚持转身看她。

霍千里呦呵一声:“我说这位殿下,你的红颜知己都挺别致的——你的时也哥哥和陶家那只小狗知道你还有个僵尸相好吗?”

“大王不必嘲讽。”暮樱呼吸有些急促,却绵绵软软地不肯落下风:“我的红颜知己里,没有比大王你更离谱的。”

他们在共振的心跳中对视。

明明是敌对阵营的两个人,可胸腔里这颗心却怎么都不肯消停——这是种比床榻缠绵更具侵入性的共融,融得他们同时喘着粗气渐渐冷静下来。

这是一场毫无由来的相互侵犯,他们被迫进入了彼此最隐秘的地方。

“大王,你听我说,这是我母亲秦太后离国为质之前给我和弟弟所下的蛊。”她强行稳住语气:“她怕我联合外人谋夺阿庑的皇位,才用这种两心蛊来牵制我,真的。”

霍千里松开“木头人”,不容置疑地一把扣住她手腕,上前一步将她的手放在她自家的胸口上。霍千里逼近一步她就退一步,独属于蛮王的凶悍从他英俊的脸上纤毫毕现地流露,声音低沉得如同逼问:“在他身上?”

他冷笑着俯视她,无视她的挣扎:“你自己摸摸,现在是谁的心在跳?”

之后的几十年里,暮樱来来回回地琢磨,一直到她老得坐在窗边看几个皮猴子乖孙上树掏鸟,都没有琢磨出来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密道的出口在秘密水道的岸边,月光被水面映出粼粼的波纹,后面山洞里漆黑诡异,他俩身体里有着还不知道能不能解开的神秘毒虫,更不要提地上还横着一大一小两个大荆皇帝。

就连霍大王的脸色也黑得比锅底还难看,他那手劲像是要捏碎她,然而暮樱脑筋一抽——

她踮起脚,在他脸颊轻轻亲了一下。

霍千里:“……”

“我还没纳过斯人呢,现在死可亏大了。”她离题万里地小声嘟囔:“原来亲人也没什么好玩的。”

就是这个瞬间,山洞里爆发出剧烈的火光,几乎烧亮了整座天幕,而在遥远的水道尽头,三条赤红的烟花打着刺耳的尖鸣争先恐后地在天上爆裂开来,昭示着长安城外,外敌已来。

她听见他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却不知是因为天塌地陷,还是因为她亲了他一下。

“是大王的。”她抬起精致得近乎妩媚的脸,月光和火光一冷一热在她眼中交织而过,却因为距离太近的缘故,清澈的眼里只剩下他:“大王,联军来了,你能带兵保我吗?”

他垂眸瞧了她一眼,可惜月色不明,她看不清。暧昧与憎恶还来不及被说个透彻明白,军临城下的致命袭击却已经到来。

林火蔓延,从远处看就像画布上被烧开了洞,水路上从这“洞”里杀出一支快舟,舟上的匈奴将军单膝跪地,往日里嬉笑的神色收敛得一干二净:

“大王!颉伯部遭受偷袭,对方有雷火在手,兄弟们死伤惨重,颉伯生死不知!”

摩诃德语带血色:

“须卜华霜已经带人去援,但他不熟地形,荆人的埋伏又隐秘,也不知能撑到几时,请大王速速归营做主!”

暮樱心头别别一跳——匈奴军营也遭袭了?!

霍千里抬腿就走:“取甲来。”

“这是调虎离山!”暮樱后脑发麻,提着裙摆追他:“来攻长安的必是世家联军——大王!他们知道你我之间的事,这是要把你调走,下一步就是要杀我夺城!”

霍千里纳闷地看着她。

他单手接过摩诃德隔空扔过来的甲,看也不看套在身上,月光之下,英俊得像个煞神。

只可惜这煞神并没打算多听她废话,简单打了几个手势,船上那些刚才还惶惶不安的匈奴武士们立刻就安定了。

霍千里:“走。”

“两心蛊,同生死!”她赶上两步,乌黑的发丝云朵般浮着月光:“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他纵身一跃,稳稳落在船头。年轻的蛮王盘膝坐下,脸带讥诮:“骗谁呢?”

暮樱心里咯噔一声,心想,他知道了。

霍大王之前能开口让自己给他“解蛊”,必是他身边有人听说过这种东西,那么他自然也就知道,两心蛊一阴一阳,以雌蛊为尊。

雌蛊死亡,雄蛊必死,反之却不然。

“你那老娘偏爱儿子,被下的蛊是雌是雄一目了然。”霍千里一抬手,摩诃德立刻提起船锚:“小神婆,就算你被人砍做八段,只怕你弟弟也只会不疼不痒吧?”

暮樱脊背发寒,却又烦他烦得牙根痒。

他聪明得简直招人烦——想来不知是那山洞里有什么诡秘,把阿庑身上的蛊虫导去了他身上,要是霍千里下一刻就被河水淹成个水饱鬼,自己也要跟着断气了!

这是单方面的牵制!单方面的把柄!

暮樱上前一步,绣鞋踩进了冰冷的河水:“大王曾经说过,如果我拿到贺家的钥匙,便要与我合作!大王就不怕我中途夭亡?!”

船锚一起,小舟几乎是随水飞了出去,霍千里逐渐平稳的心跳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爱死不死,他才不在乎。

世家联军发动所有力量攻城,自己也势必要发动最后的力量进行抗衡——他如今虽被调虎离山,却正好可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坐山观虎斗。

到时候他们荆人两败俱伤,他这个蛮王岂不是坐收渔利,正好捡漏?

世家那些老东西!全是些急功近利的蠢货!

“殿下怎么在这!总算找到你了!”身后马蹄密集,是刚刚修养没几日的王守忠脸色惨白地跑了出来:“臣一看到烟花就往这边赶,贺家着了好大的火,要不是这边有火光臣还找不……”

暮樱抬起嫩白的手掌:“来犯者谁?”她不用答,又接着问:“领头的是谁家的人?”

王守忠沉默良久:“殿下,臣送你出城吧。”

北边传来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那是德化门的方向。摩诃德的话犹在耳边,联军准备充分,手里竟然还有火雷。

王守忠一说这话她就知道,长安守不住了。

不过亡国这种事,一回生两回熟,她简直有点习惯了。不过就是没有抱上霍千里这条大腿而已,但上次亡国的时候他不是也不在吗?

人活着总是要靠自己,靠旁人终究不成。

“王统领,你送陛下去护国寺。”王守忠要扶她上轿,暮樱却自己抓着鞍子上了马:“要是明天早上我还没消息,你就把他往山下一扔,自己找地方好好活着去吧。”

王守忠听得豹眼一红:“那殿下呢?”

那殿下呢?

这句话,总是有太多人问她——长姐入主东宫,别人怜悯地问,那小殿下呢?母亲出国为质,别人讥诮地问,那殿下你呢?

殿下也是会累的啊。

可殿下也有点骨气呢。

“德化门在北边是吧?”她骑在马上,精致的小脸洒然一笑:“爱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来日你寿终正寝到得地府……”

她想学着话本里的大侠说些壮烈的话,最后却顺从本心地笑道:

“记得给我带壶荆桃晚来,好不好呀。”

作者有话要说:宝们,预计会在十月三号进V,还请宝们捧场奥!!!发射爱心.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