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1 / 1)

司寝宫女 梨鼓笙笙 3155 字 9个月前

环卿是使了大价钱才买通了看守的内侍混入其中的。

吴氏被降为贵人时,她只恨自己没早些做打算——原本主子就有意冷落她,她却心存侥幸,总以为有郑嬷嬷在,日子总不会太难捱。犹豫之下便拖到了那一日,险些把自己的性命也牵累进去。

当日未被发落,她却没旁人那般欢欣鼓舞。吴氏被降为贵人,阖宫的人只怕都要寻出路,此刻另择新主,只怕比先前要难多了……

她吃够了犹豫不决带来的苦头,是以旨意一下,她没空像其他人一般自怨自艾,立时将她进宫以来积攒的银两全清点了一遍,趁着看守的人还没到齐时果断地花钱买命,才有此时此刻站在慈寿宫偏殿的她。可陈蕴因又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还完全像换了个人似的。

容光焕发之下,简直比那些养尊处优的嫔妃们瞧着还美貌些。

这是吴氏那药起效了?倒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太皇太后掌选司寝宫女,并未明言要挑几个人。然而那本来就是一位难伺候的主子,多一位美貌的宫女,不就多一位对手吗?

人群中,环卿狠狠瞪了她一眼,却没敢当众挑她的是非——因为曹姑姑开始选人了。

蕴因在经历了短暂的震惊后神色也很快恢复如常。宫闱里聪明人多的是,她能想到的,旁人能想到也不足为奇。

生死关头,她并不怕环卿。同出自钟粹宫,她的软肋,又何尝不是她的?

眼下最要紧的,是通过近在眼前的考验,走到那位贵人的身边去。

人到齐了,曹姑姑仔细打量着形容各异的宫女们,将众人的表现都瞧在眼里。方一静下来,便先将两个方才最跳脱的宫女踢出队伍。

新君并不喜欢性子活泼的女子,这是其身边的福公公透露出来的消息。

接着,曹姑姑又仔细考察了宫女们的姿容,将仪容不够干净整洁,规矩礼数仍有错漏的几个择了出去;容貌算不上过分出挑的,也被择了出去。

余下的人,才在曹姑姑一番严厉训诫后,跟着她进了太皇太后的寝殿。

太皇太后已然年过六旬,但仍旧精神矍铄,鬓发梳得光洁齐整,威严地扫视着殿中垂着头如同鹌鹑一般的小宫女们时,全然瞧不出是个刚经历过丧子之痛的老妇人。

曹姑姑恭敬地上前一步,低声禀报了几句。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忽而道:“哪个是襄太嫔宫里的?”

蕴因微微一怔,很快明白过来是曹姑姑送了个顺水人情,在太皇太后面前举荐了她。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不疾不徐地上前,恭恭敬敬地给太皇太后行了一礼。

太皇太后细细地打量着她,露出些满意的神色。容貌极为出挑,眉眼中带着些妩媚风情,可面上并未多施粉黛,一举一动能瞧出平日里并不是什么妖娆做派的姑娘。

妖娆些或许能拢住男人的心,却不免心野,难以控制。她那侄女许久不问宫中事,一心侍奉在佛前,倒未曾想到会在这件事情上插手……

大抵是一下子成了太妃心有不安,想给自己多一重保障,便也来凑这个热闹了。也好,先前虽不中用,却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自家人,若这小宫女真能得用,也会比旁的人好拿捏些。

“襄太嫔把你教得不错。”

此言一出,无数艳羡嫉妒的目光纷纷投在了蕴因的后背上。她面带欣喜地谢过,背过身时望了神情自然的怀述一眼,只觉得紧贴着肌肤的里衣已经被薄薄汗湿了一层。

实在是冒险。

她求了怀述给她一个假身份,却没想到他知晓她与小荷有几分交情后,竟然光明正大地借着襄太嫔的名号行事。好在她在知晓怀述计划的时候立即暗中求了小荷帮忙,一时半会儿的,襄太嫔那里应该不会出岔子。只是这样的张扬,太皇太后会注意到也不足为奇,更何况还有曹姑姑的举荐……万一此间事情败露,那可真是万劫不复了。

怀述却微微一笑,以示安抚。

他跟了太皇太后这些时日,早将她老人家的脾性摸熟了几分。他这样的小人物为了一己之利先斩后奏,并不会让她多介怀,且一旦有利可图,她反而会更赏识他。倘若那位真瞧上了姐姐,姐姐是钟粹宫的人的事情日后一暴露,第一个跳出来维护姐姐的恐怕就是太皇太后。

殉葬几十人,在她眼里也不过是讨好新君的一个小手段而已。若能有更得用的法子,她也不会碍于面子执意要姐姐去死。

同蕴因说了句话后,太皇太后并未将目光在一个宫女身上停留太久。她将人都看了一遍,最终选出了六位容色上各有千秋的美人。其余人自是心如死灰,却全然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造次,只能遗憾退场。

而这里头,竟也留下了环卿。

“能有机会到皇帝面前侍奉,是你们的福气。若是能得皇帝青眼,是天大的造化;若是不能,也不可借机生事,搅得皇帝不得安宁。若是有人敢兴风作浪……”太皇太后声音极冷,话未尽却已能让下头的宫女吓得哆嗦起来。

被留下的众人忙连声应是,谢过太皇太后教诲。

“去罢。”她道了一声,曹姑姑便领着诸宫女告退。

而后的一个时辰里,她们又被带回了偏殿中,被尚寝局的另一位姑姑近乎是手把手地教导人事——新君未曾娶妻,送去服侍新君的司寝宫女若也生涩懵懂不免坏事,是以尚寝局的人丝毫不忌讳什么,仔仔细细地将她们该知晓的事情都教导了一通。

这一番下来,就是蕴因的耳根子也红透了,更别提旁的脸皮薄的宫女了。

“今日便先到这里,明日姑姑们会再教你们一些陛下的喜恶,到了晚间,便要去服侍陛下了。”

曹姑姑淡淡地开口,方才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宫女立时面色微变。

时间如此紧张,哪里还有功夫让这些小宫女学得那些大家闺秀的做派,对这种事视作洪水猛兽?这才真真是无知透了。

蕴因的心却沉了沉。

她还当今夜就能见到皇帝,居然是明夜……也不知明日白天燕敏那里会不会出岔子。若是钟粹宫里乱起来,她就麻烦了。

环卿的脸色也算不上好看,但很快她便将怒气撒在了旁人身上。

夜幕沉沉,蕴因抬眼看着拦住她去路的环卿,面色没什么变化:“环卿姐姐莫不是此刻便已将太皇太后娘娘的教诲抛到脑后了?”

环卿咬着牙:“你少将娘娘搬出来吓我!”她上下底打量她,冷笑道:“从前倒不知晓我们宫里的陈蕴因是这等美人,也不知你是用了吴……赏赐的药治好了脸,还是脸压根就没烂过?”

先前被冷落时,环卿心里就憋着一口气,总想着寻个机会找蕴因麻烦,如今人就在近前,还眼看着她又得了太皇太后和曹姑姑的赏识,她又哪里能忍得?

蕴因却无心同她纠缠。

明日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夜里就会被送到新君那里,她得早些歇息,养精蓄锐地打好这一场硬仗。

所以她开门见山地道:“环卿,这回我们可不是敌人。”

“嗯?”环卿愣了愣,正准备反唇相讥,却听她道:“你捏着我的把柄,我也捏着你的把柄,若是你想揭发我,我定然让你同我一块儿,黄泉路上做个伴。”

她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你敢威胁我?”

蕴因笑了笑:“你看,你又想岔了不是?我们,是一样的。”

“你什么意思?”环卿眯了眯眼睛。

她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我将燕敏视作妹妹,此刻她还在宫里头,我拼命奔个前程,不过是想让贵人开恩,将这些无辜之人都赦免,也好保全燕敏的性命。若是我能成,环卿姐姐也可无虞……同样的,若是姐姐能成,相信姐姐也得试着救救郑嬷嬷的命,不是吗?”

环卿的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似是被她说动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她慢慢道:“若是你耍小花招,小心你的皮!”一样的刁蛮无礼,像极了平日她对二人的做派。

蕴因瞧着也像松了口气,笑嘻嘻地道:“哪能呢。”

两人握手言和,各自回了曹姑姑给她们安排的房间休息。

背过身时,环卿的神情立刻阴冷下来。

郑嬷嬷?她管她去死!不过是个远房亲戚,娘娘将她一脚踢开的时候,那老婆子只顾着去巴结陈蕴因了,到这时候,她岂会为了这种人在新君面前求情?

只有陈蕴因这种蠢货,才会为了区区一个小宫女铤而走险。

不过她有句话没说错。

二人都是偷偷出的钟粹宫,哪怕是为了能顺利地到陛下面前,她也得稳住陈蕴因,免得她情急之下跑去和曹姑姑告状。

夜色迷蒙,蕴因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眸色清冷。

她也从来不会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这一次,能成的人必须得是她。

翌日起身,怀述着人偷偷告诉她一个消息。

蕴因想了想,递了个口信回去,等稍晚一些,便有个小包裹送到了她手里。一时间,她心里又安稳了几分。

白日里无惊无险地度过,到了晚间,曹姑姑便带着几个内侍将她们送往新君如今日常歇息的寝殿,也就是紫宸殿。

初登大位,要处理的政务折子如同雪花一般堆在新帝的书案上,新帝勤勉,近几日也从不踏足先帝临幸妃嫔的英华殿,而是在紫宸殿的后殿中就近歇息。

明胜听着底下小太监的禀报,只觉得头大如斗。

这几日陛下忙着登极、祭天以及先帝的身后事,夜里几乎没有好好合过眼。什么司寝宫女,陛下哪里需要这些女子?送过来也不过是徒添陛下的烦恼罢了。

他心里烦闷,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还得笑眯眯地将人收下:“曹姑姑费心了,只是陛下这个时辰还在批阅奏章呢,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空。”

曹姑姑讶然:“都这个时辰了……”叹了口气,道:“明公公也该多劝着陛下,奏章可以慢慢瞧,身子骨才是最要紧的。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太皇太后那里可要伤心坏了。”

明胜也跟着感慨几句,又托她向太皇太后问好,心里却不以为然:太皇太后若真将陛下当做疼爱的孙子瞧,也不会在先帝头七刚过就将一堆美人送过来了……这不是生怕陛下心里对她有什么不满意,日后择机发作闹得难看,这才着急忙慌地塞个眼线过来吗?

不过他都能看穿的事情,陛下心里自然更明白。

两人寒暄了一阵,明胜便让人将这些人都带到了后殿,传话的小太监说让她们将许久无人居住的两间房洒扫一下。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都有些微微的变化。这样,岂不是在将她们当做寻常宫女用?

福安便在这时笑着进来打断小太监:“这是什么话?这可都是太皇太后娘娘送来的金贵人儿,日后指不定要当主子的,哪里能让你小子这样使唤?”

口气十分地大。

人群中,蕴因悄悄打量了他们一眼,心里有些思量。

福安年纪瞧上去更大些,似乎年近三十,听曹姑姑说是陛下流落宫外前,在东宫里掌事的公公。明胜方才被曹姑姑挡住了,她没能瞧见容貌,听声音倒是更年轻些,听说似乎是后头才跟的陛下,在外头说一不二,如今进了宫却要守不成文的规矩,尊着敬着没出过大错的福安。

那些陛下的喜好,也是福安这里透露出来的。反倒是这个同陛下最亲近的明胜,一字半句也没有往外传过。

瞧明胜和这小太监的态度,看来陛下和传闻中的一样,真的不爱美色。

小太监被当众下了面子,脸色就有些难看。什么金贵人儿,若不是他师傅明公公点头,连这紫宸殿的后门都进不来,他还使唤不得了?

“陛下近来睡不安稳,贸然把她们送到陛下跟前去,只怕要惹怒天颜。”

福安又踢了他一脚,笑骂道:“你这小子不开窍,陛下睡不好,兴许就是没个可意的人儿呢?若是这些丫头伺候得好,陛下高兴赏你都还来不及。”

小太监心里骂他,脸上却笑得谄媚地道还是福公公眼光毒辣,转头就回去一五一十地同明胜禀报了,眼巴巴地望着自家师傅,想让他替自己出气。

明胜想了想,却摇头:“由得他去。”

福安仗着在太后娘娘那里有情面在,明里暗里给他下过许多绊子。这一次太皇太后送人来,他竟然很赞同的样子,或许,太后也有这样的意思?

若是真的,他犯不着同两个娘娘一道做对;若是福安自己擅作主张,到时候陛下发怒,倒霉的也是他。

而且,他其实还真盼着福安说的歪理邪说是真的……若真有个红袖添香的可心人儿能给陛下几分慰藉,或许他就不会过得那般苦了……

想起过往的事,明胜也有些唏嘘,他准备去催一催陛下,连忙了几日了,也确实该好好歇息了。

……

福安将人带到了皇帝歇息的寝殿中,淡淡道:“你们便将陛下的寝殿收拾干净,待陛下回来再行定夺。”

说是收拾,其实平日里在紫宸殿办差的宫人已经将一切都洒扫得一尘不染了,福安这话显然就是要让她们等着接驾,在陛下面前各凭本事。

正当有人准备去收拾龙床时,福安却淡淡地道:“陛下近日来睡不安稳,内室不可多动,只需两人即可。其余的人,便在殿外候着便是。”

众人面色微变。

在殿外侍奉,多半会被陛下当做普通的宫女。若是当众献媚,极容易被说成不安分、狐媚子。内室里则无许多规矩,即便是妩媚些妖娆些,也算不上打眼,这才有更多被陛下正眼相看的机会。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事到临头了,这老太监还想从她们手里抠铜板不成?

环卿的脸色尤其难看。为了能逃出钟粹宫,她手里可一个大子儿都没有了。此时此刻,拿什么东西贿赂这老太监?

蕴因微微蹙眉,很快察觉出福安的真实意图。

这福公公,是有些打退堂鼓了。同明胜相争的时候,尚且有一口气在压着,如今明胜任他来处置,他反倒心里不安稳起来,怕是个圈套。若是陛下一瞧见她们这些人,真的烦闷发怒,那该如何?

所以,重点就是,陛下近日来睡不安稳。

她心下微定,在众人的视线里,忽地大胆地走上前去,低声道:“福公公,奴婢这里有一味香,对入寐有奇效。若是燃了这香,或许能帮上些忙。”

福安愣了愣。

他说这话,原是想挑两个最出挑的放在里头,万一不中用,便托辞说是太皇太后执意留的,总不会让陛下太恼怒。

倒没想到,竟然有小宫女敢献方。

他眯了眯眼睛,将蕴因手中的玉瓶接过,打开塞子轻嗅了下,微微点头。

在宫里服侍久了,他也几乎能算得上半个太医。给陛下用的东西,自然不能出差错,闻着这东西,倒是没什么异样。

他颔首道:“去罢,燃上试试。”

铜炉中火光孳孳地燃着,满殿人的目光都凝在那一炉香中,眼见着炉中渐散出浅淡的甜味来。

福安进殿猛嗅了一口,竟立时就有些乏意上脑,他踏出殿外,大喜道:“好!好!”

众人一瞧他这模样,顿时知道蕴因的手段起效了。

“你便去内殿候着吧。”

福安大手一挥,笑眯眯地道。他冷眼瞧着,这宫女本就是里头最出挑的一位,又有这样的手段,恐怕是个玲珑心肠的。说不准,陛下还真能瞧上呢?

蕴因却看了脸色难看的环卿一眼,笑道:“公公,奴婢不敢居功,这东西原是我同那位姐姐一道鼓捣出来的……”

福安便也看了环卿一眼。

倒也真是个美人儿,只不过比之这位,稍稍逊色些。

他原也并不在乎太皇太后那头到底是谁能得用,只想趁此机会在陛下面前涨涨脸,压一压明胜的风头,故而他也没多说,点头道:“那你也进去吧。”

直到走到了香炉旁,环卿都还没回过神来。

陈蕴因竟然真把她也送进来了?她当真觉得她们是一样的?

“环卿姐姐,记住我先前说的话。”她听见陈蕴因在她耳边说。

……

皇帝被明胜从前殿勤政殿中催促着离开,他缓步往后殿而去,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到回寝殿前,却一眼瞧见殿外侯了四个容色妖娆的宫女,一看做派便不是他身边服侍的人。

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望向明胜。

明胜干咳一声,低声道:“这是太皇太后体恤您处理政事辛苦,特意送来服侍您的司寝宫女。奴才本是想先将人放在一旁学学规矩的,福公公道或许能有陛下您瞧得上眼的,到底该给您过目一二。”

闻言,皇帝懒得理睬他,抬步就往内殿走。

只是一进殿,他的脚步便顿住了。

明胜在后头跟得紧,差点撞上,连忙稳住了脚跟。

殿中听见太监的通传声,早就跪了一地,俱都不敢抬头直视天子。

福安见他的目光落在铜炉上,忙笑道:“陛下,这是那小宫女特意配好的香,对陛下入眠有好处的……奴才大着胆子先用了,若是陛下不喜欢,奴才这就将原来的换上……”

却见天子没理会他,径直地朝方才他指的那位宫女而去,对另一位,没有抛去半点眼风。

福安顿时明白了过来,连忙将地上另一位扯起来离开。

环卿回头望着天子高大的身形,咬了咬唇,想起方才陈蕴因的话,到底没有出声。

跪伏在地上的蕴因能清晰地瞧见那双玄靴离自己越来越近,殿外,福安喜滋滋的声音很高:“都远着些,陛下准备安置了!”

陛下瞧中了她?

她甚至都没有抬起脸来呢。

混乱中,她听见一道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