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1 / 1)

月色渐浓,银白的光惨凄凄地泻下,此刻更添了一分凉意。

秦氏携着身旁的严嬷嬷一道同往凌烟堂。

虽说是心中仍旧惴惴不安,但总还是要去处理好母子间的关系的。

两人行至一半,秦氏便接过严嬷嬷手中的补汤,吩咐道:“你便回去吧,我……我亲自给二郎送去。”

严嬷嬷是秦氏带入府中的老人了,是看着秦氏长大的,平日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侧。

严嬷嬷连忙道:“夫人,奴婢——”

“不必多说了,你便回去吧。”

两人虽说是主仆,但这些年秦氏甚少在她跟前这般执着。

到底拗不过她,严嬷嬷也只能道声好。

秦氏垂眸,看着手中熬了两个时辰,双眼都熬红了的补汤,更显得一丝疲惫。

也不知,今日二郎的气是否消减了些。

近来,她也未有一日能得以安寝,日日都在为着当年的糊涂事而悔恨着。

当年,其实她生下的并非单胎,而是双生子。

很不巧的,竟是一对孪生兄弟。

担心数月的事终是发生。

人人皆知,生子至于三,似六畜,言其妨父母,故不举之也。

此乃大凶之兆,尤其于双亲不利。

而夫君恰逢在数月前亡故。

严嬷嬷怕日后京中流言四起,便给她出了主意。

便是,只取一子,剩下一个再悄悄处置。

二十载来,秦氏始终会在梦中听见婴孩的哭啼声。而直到儿子弥留之际,油尽灯枯之时,严嬷嬷才告诉她,当年的小儿子只是被人收养了,如今尚在人世。

如今棋行至此,也不得不再兵行险招。

偷天换日。

寻回小儿子,让他带着兄长的身份活下去,也好好补偿他缺失的亲情。

也能,维持住国公府的名声。

秦氏自知自己这一辈子酿成的错误太多,不止一桩。如今,自己能依靠的,也便是和她流着同样血的儿子了。

过去犯的错,她如今只想好好补偿。

房外的小厮庄临见秦氏深夜造访,连忙迎了上去。

“见过夫人。”

秦氏急切道:“我来给衡儿送补汤,你且去通传一声。不见我无妨,收下便成。”

她已经尽力将自己姿态放低,不敢奢求一蹴而就。

庄临客气道:“实在是抱歉,夫人,世子早便吩咐了,说是今夜要早些歇息,不见任何人。”

“至于这补汤,怕也是要辜负夫人的心意了。”

也是预料之内的事,秦氏到底见的风浪多了,也不至于为此事败坏脸色。

“也罢,叫世子早些歇息。”她平稳道。

“是。”庄临沉声回复。

折返之时,严嬷嬷亦不在身旁,秦氏的背影越发显得落魄。

补汤小火煨了两个时辰,此刻都还带着温度,她却早就浑身浇了个淋漓,汨汨不绝。

将母亲做成这般落魄,也只有她了。

不远处,正有脚步悄然逼近。

沈湘雪自然还在府上见过秦氏,虽说府上也住着老夫人,二房夫人,但能造访凌烟堂的,怕也只剩下世子母亲,国公夫人秦氏了。

“见过夫人。”

秦氏落寞走过,只见跟前婢女恰巧与她所行相对,见了她倒是规矩行礼。

她正值神思恍惚,故也只是随意抬眼,轻声“嗯”了一声。

直到秦氏率先走过,才后知后觉,连忙转过身,叫她走上跟前。

沈湘雪怔然。

她双眉微挑,随意扫过,却见眼前的女子眉目清艳,神情温和,朱唇微抿。一袭衣裙隐隐绰绰,罩着冷月的光晕,独立于夜色中。

秦氏指尖稍稍一顿,疑惑的目光一寸寸淡了下去。

的确是生得惹人注目,百里难挑其一的绝色。

沈湘雪原先设想夜里来凌烟堂,许是也无人瞧见,却不曾想过这般不凑巧,与秦氏在途中相遇。

虽说秦氏明面上未曾过问,但大概也会对自己心中存疑。

此刻早已过了晚膳的时辰,她即便是前来服侍,也不该是这个时候。

沈湘雪站在庭中,瞧着远处矮墙上倒映着竹影,此刻正随风轻颤。

她当时,倒是期盼秦氏能多加追问下去,或许自己今夜便不会到此处。

可母子齐心,这种事,大概秦氏也不会更加多问。

程朔倚靠在长廊的围栏上,双眸微顿,半梦半醒间才瞧见了不远处站着位姑娘。

他随即放下怀中抱着的剑,起身下了台阶。

他和沈湘雪隔着有些距离,虽只是匆匆扫视了一眼,便不敢再抬起眼来。

沈湘雪亦是未见过此人。

程朔语气稍显得腼腆,“世子还在房中等着您呢。”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生得这般好看的姑娘,仅稍稍靠近几步,耳廓早已开始滚烫起来。

沈湘雪眉心微蹙,随后默然入内,不敢去看身旁的人。

瞧着程朔的打扮,也不像是府中寻常小厮的打扮,想来应该便是世子身旁的侍卫了吧。

想到腊月曾说过的婢女沉塘一事,她不由得加紧了脚步,不敢再去看身旁之人。

今夜凌烟堂倒是灯火通明,尤其是……他的房间。

沈湘雪仍旧不知将要发生何事,但也算是以防万一,特地藏了一把小剪子在身,做最坏的打算。

“世子。”

沈湘雪仍旧垂着眼,只是继续朝前缓步走去。

“进来。”

裴千衡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净室传来,大概是里头含着水汽,声音听上去弱了许多。

应当不会只是让自己前来服侍世子沐浴的罢。

还是说,要在净室里头,做些什么。

沈湘雪乍然想起当日,裴千衡慢条斯理擦拭着指尖血迹的情景。

房中一隅,金炉残香缭绕,燃尽的线香灰烬落下,竟也听得清。

一声一声,抖落在她不安的心间。

沈湘雪加紧了脚步入内,越往里间走之时,闻见的血腥之气便越是浓郁。

她的脚步轻盈,近乎无声。

良久,裴千衡才侧身,随后便看着沈湘雪在门口迟迟未肯挪步。

裴千衡将腰间的系带解下,褪去外袍,搁置在一旁的红木架子上。

“何不上前?”

沈湘雪面色无虞,只是掌心却早就沁出薄汗,从容上前,循声走去。

净室早已放好热水,越是走近,便越是感到一股腾起的水雾缭绕着,往外处钻。

沈湘雪敛容,稍稍抬眸望向裴千衡。

只见他将外袍随意搁置在一旁,身上如今只着一件中衣,显得松松垮垮,橘黄的光晕汇成一道柔和的光束,打在他的身上。

沈湘雪眼神连忙避开,淡淡道:“既是世子沐浴,是奴婢此刻来得不巧,世子有何吩咐不妨等沐浴完再提?”

“沐浴只是幌子。”

沈湘雪呼吸一窒,未曾想他竟是承认的这般爽快。

倘若不是沐浴,那此刻命她来此的目的又是何事?

裴千衡行至一旁的紫檀矮榻上坐下,注视着她:“过来罢。”

沈湘雪感受着指尖的相互触碰,在裴千衡身旁站定。

“脱吧。”

沈湘雪稍抬眼睑,意外地撞入一道视线之中,深邃、寡淡,而又隐晦不明。

是她想得太过纯粹了么?

原先,沈湘雪顾念着裴千衡送自己回清秋院一事,心中存着一分感念,如今却在这寥寥几字中,彻底的瓦解土崩。

也是,世子原先便不是什么好人。

藏身的那只小剪子到底是杯水车薪,沈湘雪知晓自己根本伤不了裴千衡分毫。

更遑论,他的侍从正在房外守着,里头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即刻闯入。

且不说其他,稍后又该如何向世子解释自己为何携带锐器?

沈湘雪不由地屏息,指尖微微蜷缩,周遭的热气弥漫全身,似乎此刻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还请世子稍等片刻……奴婢再调整一下。”

裴千衡神色平稳,打量着面前惴惴不安的少女。

还需调整?

“很难么?”

沈湘雪面颊微烫,不敢回应。

如今,自然没有她提及礼义廉耻的余地。

沈湘雪正斟酌着开口,只听裴千衡淡淡道:“那便我来。”

随后,裴千衡抬手,提住腰间的结扣,指尖轻勾了几下便轻易解开。

沈湘雪错愕着抬首,只觉眼底一片灼热,心也跳得更是猛烈。

“你不是会些医理么,今夜便替我上药吧。”

只是上药,不是其他事么。

沈湘雪缓了缓心神,再次抬眸,看向裴千衡显露出的上半身,很是谨慎地窥探着。

和他白日穿衣不同,换上贵重合身的衣料时大概会撑得人更矜贵尔雅,只觉清瘦,实则褪去上衣方才知晓他的肩颈生得极好,腰背更是宽阔厚实,线条流畅。

至少在未曾亲眼见到裴千衡时,沈湘雪以为的世子,大概只是个平平无奇,毫无长处的纨绔子弟,和家中那些兄长没什么分别。

裴千衡抬眸,正好瞧见沈湘雪正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瞧着他。

沈湘雪仍旧对突如其来的目光感到畏惧,心虚得遮下半边眼帘。

“怕了?”

裴千衡轻笑。

沈湘雪压制住跳动极快的心,柔声道:“奴婢不敢。”

随后,裴千衡骤然起身,随意将中衣丢在身后的榻上,行至不远处,取了些换伤的药粉和纱布。

只不过这一起身,免不得又要再在她的眼底晃过。

沈湘雪小心地看着他向前去的背影,尽量放轻自己的动作,只用眼的余光打量着裴千衡。

他的右肩处缠绕着几圈白纱,行过之时,也的确是闻到了淡淡血气。

原来一开始便不是腊月所猜测的那般,只是他伤势未愈罢了。

沈湘雪虽说并不精通医理,也只是会些皮毛,却也大概能判断出来,夏日暑热,伤势本就不易愈合,倘若不细心处理,轻则发脓不愈,重则侵入肌理,导致伤势加重。

裴千衡转身之际,却见她眼神躲避得倒是极快,生怕被自己发现。

他不疾不徐走回榻前,将药粉等物件搁置在一旁,垂眸看了看手中的扳指,“你既是说想报恩,今夜便替我换药罢,此事便点到为止。”

上药换药倒是不难,难的只是这种事情,世子为何要找她?

沈湘雪脸颊的微红总算消下去些,目光垂在底下有些游离,“奴婢资历尚浅,恐手脚失了轻重惹怒了世子。”

裴千衡颔首,“无妨,你今日给别人如何上药,如今便如何即可。”

见裴千衡语气平静,沈湘雪这才相信了此事的连贯,大概是世子撞见自己替三小姐换药,又得知自己娘亲懂得医理,自己也研习过一二,这才吩咐让她来上药。

大概是他只当顺水推舟,还她一个人情罢了。

毕竟,她如今一无所有,能替世子所做事情实在有限。

如此一想,她悬在心间的石子总算落了地。

作者有话要说:这才是真正的狗子,今天是一只受伤修勾。

注:生子至于三,似六畜,言其妨父母,故不举之也。——出自东汉《风俗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