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1 / 1)

饲君 且墨 1924 字 9个月前

有这么一道,让意迟思考该如何形容这种矛盾感的声音霎时响起,犹如山谷回响,既敞亮又深沉,“你打得过我么,就拦我?”疏狂的口气,也不像个和尚。

意迟侧眸瞥了一眼晃动的门,又看向禅心,他摇摇头叹气,“飒飒,不可无礼。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门口的推搡声并未休止,“师父,今日抱回一名女婴,我已经送过去了。”

禅心微一沉吟,多问了一句,“往返经过街巷时,没掀翻旁人的摊子吧?”

“当然没有。”飒飒的手牵制住旁边较劲的小和尚,“我就掀过那一次,而且不是说了么,是疾奔头一天被喂了豆子不舒服,跑得太快,我拉不住,也不是诚心的。”

“那你找我有何事?若是无事,就退下吧。”禅心一顿,“放开你的师兄。”

推搡声这才停了。门外的人默然片刻,乖顺地道,“弟子告退。”

待他走后,意迟不禁笑出声,“倒是不太像您的弟子呢。”

禅心呼了一声阿弥陀佛,低垂着眉眼缓缓叙述道:“二十三年前,海洲人以戍边军欺族人为奴的借口,夜袭戍军,屠杀了第十三营五百人,陛下可还记得?”

意迟一愣,“我出生那年的事。”

禅心颔首,“飒飒的父亲,正是北域戍边军第十三营的士兵,他的母亲在军中后勤,也死于那场屠杀。”

意迟微讶,随即回忆了一番,不解道:“我记得当年母君特命人前往北域带回这五百人尸骨,送其荣归故里,后又对其家人进行抚恤,有子女者,子女皆送往当地书院,由朝廷出钱养育,他怎么出家了?”

“他自出生起就跟随父母在军中,事发那夜,他不过三岁稚童,贪玩离帐,才逃过一劫,之后就被赶来退敌的镇北将军捡到,认了将军手下一名校尉罗昊为义父,一直随军作战,并未回乡。直到他二十岁那年,也就是六年前……”

禅心并未说完,只埋头低呼阿弥陀佛。

意迟想起了那一段,接过他的话说道,“六年前,有部分被我早年发配至北域的月家军心生不满,企图冲关回南,罗校尉发现,携八百士兵前去截拿,却陷入埋伏,全军覆没。”

禅心为意迟又添了茶水,“正是。飒飒本欲回乡复仇,却发现那部分冒死也要冲关回南的月军竟如蚂蚁四散,销声匿迹。他经历两次死别之苦,几乎都是眼看着父母亲人和骨肉兄弟死在眼前,一度自暴自弃,有一日,牵着他那匹日行千里的马,来到我这苦渡寺,望着佛,在蒲团上坐了一日,便剃度出家了。我见他武艺高强,也想让他少思多动,便唤他去办了这疾奔两地的差事,常常是午膳过后便走,傍晚时候方回,没有太多时间念经打坐,才会这般言语无状,不成规矩。”

说起月军冲关这件事,实在很稀奇。

意迟当初将不服输的月党四散到边远之地,而非赶尽杀绝,就是想到母君晚年狂杀月将之事。意迟时常感慨,母君倒是把人杀过瘾了,好歹给她留两个能用的将才啊!母君的党羽大多有仁爱之心,讲究一个兼济天下,多出文臣,而武将是以暴制暴的手段,那是月家所擅长的。

母君是盛世的君主,所以,如果她早上想杀月将,那么晚上一个都别想活,但意迟出生前后,天灾频繁,海洲族先后吸纳了三大外族,在北域迅速建立起一脉政权,这就导致意迟接手这个朝廷的时候,已经需要忌惮外族势力了,她需要武将,更需要忠诚的武将,点一下兵,很好,没剩多少,天坑开局。

于是意迟把宁死不服的都杀了,不服但能憋着的,放去戍边,激发一下他们的爱国之心。部分月党安安分分地在那把戍边军的职位坐穿了,但还有部分月党依旧通过一些手段和中原的乱臣取得联系,密谋着光复旧朝的事。

六年前,这部分不安分的月军不知道从乱臣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觉得复国有望,就和原来的月军闹掰了,分化成两极,这一极也就不到一千人,不服从管理了,来劲了,边不戍了,要回来。于是就有了夜渡岩河谷伏击八百精锐一役。他们的时机抓得很好,彼时康朝正与海洲人谈判,戍边大军皆整装以待,做好了谈不好就开战的准备,因此没空搭理他们,结果真让他们冲关成功,回到中原。

意迟收到消息便派出了精锐追捕绞杀,稀奇的地方就在这,一回到中原,这些人就像蒸发了一样,销声匿迹,至今意迟也不晓得,他们冒死冲关回来,既没在中原闹出什么动静,朝廷也没人露出什么马脚与他们接应,他们到底回来干什么?

她摩挲了下指尖,随意转悠的视线刚好落到了袭檀的脸上,他的眸光微微潋滟,容色生熠,却忽然埋下头,作沉思状。六年前……他才九岁吧!叶渠给她看的密报上,说袭檀九岁那年家中遭灾,父弟消失,母亲改嫁没多久也和继父一道死了。

“原来是这样。”意迟收回视线,举起茶杯抿了一口,借这片刻琢磨了一会道:“既然方才红笺上的事还有要问他的地方,那就把他请进来,见一面吧。”

很快,那扇搡来搡去的门终于被推开。

飒飒曾两次在门内这一道屏风后偷窥意迟,这一次,他绕过屏风,带着刚采的晚霞,摘的秋意,揽的暖风,来到了意迟的面前。

他稍稍俯身,单手竖平置于胸口施了一礼,头顶的戒疤清晰可见,随着他直身立定,意迟才将他的面容瞧得分明。

长眉绵邈似山,又如墨枝斜飞,狷介飘逸,一双瑞凤眼斧劈刀刻,冷锋飒飒,眸中揽水缀墨,极是深幽,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都像军中规范后统一捏造似的,笔直且锋利,那一笔撇一笔捺的颌线,能窥见岩山上戍边军肃容杀敌的风采。五年的晨钟暮鼓,没有敲去他二十年浸入骨肉的肃杀之气,只是为他俊朗的面容增了几分倦意。

他刚回来,来不及更衣,平时为了掩饰身份,没有穿僧袍,着了一身素衫,唯一的装饰是路上无意落在他衣角的一片银杏。

此刻他也正盯着意迟,暗中打量。他身高近八尺,高挑的意迟在他眼里清瘦娇小起来,但直觉告诉他,世间小巧的人事物很多,意迟,像他那把镶珠嵌宝的匕首,也像海洲人擅用的破空三声便能夺人性命的鸣镝。

【此时的飒飒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他此生将要经历的,第三次死别。】

意迟轻嗅,闻到了他途径大街小巷后,骑马踏阶的来路,遂拂袖笑了笑,为他倒了杯茶,抬手放在一边,“看来往返两地,很辛苦呀。请坐。”

这儿就俩座,为袭檀增设了一个,拢共三座。请他坐,便要让袭檀起来让位置的意思。袭檀默然起身,轻声对飒飒道:“小师傅请坐。”随后识趣地出去,带上了门。

飒飒将蒲团移到禅心身边坐下,直勾勾地盯着意迟,“你就是那个想出藏山书院收救弃婴的幕后之人?”

禅心提点他,“飒飒,不可不敬,莫要多问。”

意迟却摆手说无妨,“正是在下。那么,你就是那个五年时间日夜往返两地,不辞辛苦的恶和尚?”

飒飒挑眉,朗声道:“也正是在下。”

禅心唤了一声“阿弥陀佛”,茶杯中的针叶沉了下去。

飒飒说:“你与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但你的底细,我不太清楚。”

意迟却说:“你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但好在,你的底细,我倒是都清楚了。”

两人对视片刻,笑了出来。禅心亦会心一笑,一手摸着胡须,另只手则为几人添茶。

何至于此?只因两人虽不曾会面,却是一谋一施,神交已久。

这件事的话头还要从意迟真正掌权后,想要拆掉天窟开始,她派暗探前往天窟勘查,却发现天窟中有数名死婴,于是派人调查一番,才晓得,原来自从她当政,群臣不敢再提献祭后,天窟周遭就荒废了,后来天灾不断,许多百姓生下孩子却无法养育,便以献祭之名偷偷投入天窟丢弃。

于是意迟就想了个办法,在紫府后山开辟了一片土地,让苦渡寺的僧人悄悄地建起书院,如今的规模,不过是十年来一点点加盖而成,因此修筑时也没什么太大的动静,落成后鲜有人知。每日前往天窟,收捡弃婴,整整五年,弃婴数以千计,苦渡寺渡苦之行却从未停止。

她也想过将此事昭告天下,可朝臣巴不得她在这时候提起献祭她的天窟,旧事重提,无异于自寻死路。群臣想起来倒没关系,万一受苦受难的百姓们想起来了,那不得喊一帮人游街起哄,把她抬进去啊?

这十年,苦渡寺都做得很好,没有泄露丝毫。可方才那张红笺上,却有人感谢苦渡寺的僧人收养了她的女儿。这很奇怪,是有人想让天窟这件事暴露的预兆。

不是为了歌颂女帝的品德,而是为了让百姓想起来,还有天窟这回事。

意迟需要早做应对,才唤来飒飒查问往返的情况。

从红笺上的正事切入,却天南地北地发散开来,一不小心聊到了深夜,意姒担忧意迟的身体,找人来唤用膳,几人才离开。意迟走出门就见袭檀抱臂蹲在门口,竟是一直在这风口眼巴巴等了她近三个时辰,冻得鼻眼通红。

“这是你的书童?”这个把时辰,飒飒已经把意迟当成了自己人,遂调侃她道,“你倒是怪狠心的,这么冷的天,让人家门口等着?”

袭檀站起身,觑了他一眼,“我不是书童。”

意迟还不想暴露身份,便压住袭檀的肩头,“他是我弟弟。”

袭檀不可思议地看向她,谁在马车上把他嘴唇都亲破了,好赖话哄尽了让他跟她进宫去,不许跑,他宁死不从的时候她一口一句威胁,这会儿当着别人的面却说是弟弟!敢做不敢当,真有意思!

飒飒仔细打量了袭檀,恍然大悟道,“哦,难怪眉宇间有些相似,原来是弟弟。”

袭檀皱着眉,更不可思议地看向飒飒,随后把脸往旁边一拗,气笑了。

禅心先一步告退,示意飒飒跟随。

飒飒临走前拍着袭檀的肩道,“弟弟,这几日寺里收留的流民众多,房间怕是不够,你就跟我将就一宿吧,用完膳我来找你。”说完,也不等袭檀答应就走了。

袭檀追止不及,转身用眼神质问意迟。

意迟满眼无辜,“怎么了弟弟?马车上宁死不从的架势呢?这会儿到了清修的寺庙,难不成你反倒想和我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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