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1 / 1)

饲君 且墨 1891 字 9个月前

他已过了换声的岁数,没了少年稚音,露出溪涧弯流一般清朗的声线来,放缓语速说话时,咬字总是绵长,带着蛊惑的意味。偏生那张脸上又挂着不谙世事的嫣红,好像不知道此时喊出这两字的意思与威力。是个刚出生就修情道、擅魅惑的姹妖。

很好。意迟微微眯眼笑了起来。

“袭檀,你若是个间客,会做得很好。”她轻声赞扬,也不知有何深意,眸底竟流露出几分不舍。

袭檀的眸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下,不过这一瞬失神,意迟已经别过眼,继续望她的月亮。

“我第一次见到天窟,是母君带我去的。”意迟怔然陷入回忆,字句却十分平静,“我只有五岁,母君因多年治灾与平乱,损耗心力过多,生了重病,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那夜不顾太医与近侍反对,骑着大马,捞起我便跑出宫,去到天窟。我在她怀里,黑夜朝我投来的风在脸上刮了很多刀,我甚至记得自己不得不虚起了眼睛,盯着远方那一点光亮。那晚的月亮就像今夜一样,皎洁无暇,高不可攀,正好落在天窟之上。我矮矮的,向上望着,从此以为天窟的高度就和月亮一样。”

“母君指着天窟,我却以为她是指着月亮,她同我说,‘记住这个东西,所有人都说它会要了你的命,但我要你在它要了你命之前毁了它,阿迟,你可以做到的。’那之后我经常望着月亮,爬上房顶,爬上城墙,我想要摘月亮,我想要毁了它。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母君说的不是月亮,不止是月亮,她说的是我的命运,也是天灾下每个百姓的命运。”

袭檀沉吟了会,“先帝其实是想让您北伐?”

意迟点头,“如果当年是我长姐称帝的话,我便只是个公主,母君一死,新帝尚未立威,我势必要被起哄投进天窟,母君便想好了这个法子,教我与自己的命运抗衡,在被投进天窟前,领兵北伐,或许有一线生机打破桎梏,哪怕战死沙场。”

袭檀算了算时间,低声道,“可是,裕安长公主离宫了。”

意迟摇头,“是母君先病重了。她自己没有精力北伐,就是生病的缘故,但她以为自己至少还能撑十年,待我十五岁时便可领兵出走。没想到一日急报传来,说她倒床不起了,那时我才七岁,总不能当即领兵向北吧?岂不成了逃跑,朝臣也没那么傻。所以阿姐离宫了,大臣们在殿上吵了十多天,母君含恨改写了圣旨,扶我上位,这下所有人都闭嘴了。”

袭檀琢磨着“含恨”二字的轻重。

意迟解释道:“母君恨长姐没出息,没有称王灭党之心,若换作是母君,就算当了皇帝,妹妹就要被投天窟而死,她也要当这个皇帝,投便投,死便死,自己护不住怪不了谁。也恨我不成器,没有孤注一掷的魄力,若换作是她,就算只有七岁,也要逃出宫去,一路向北,海洲族人杀一个算一个,护了百姓,自然有人拥戴。

可我与长姐的选择恰恰相反,长姐选择了离宫,我却还要靠王权才能保住性命。母君无可奈何,因为她快要死了,她死后,叛党很快便消耗了朝廷大量精力,北伐也成了笑话。”

明月是天上宫阙,掌控着命运,散发着神性,她摘了十八年也不能摘下。

意迟的手已被寒风浸得冰冷。

余光瞧见袭檀回身提了壶温热的茶来,他将水自掌中淋下,又牵起意迟的手,将茶水也倒在她的手中。

温热的水瞬间包裹住整只手,暖意自指尖顺着手臂,流进了心底。他迅速握住意迟,将手伸出窗外,晶莹的水铺满掌心,倒映着月光,泛出阵阵银辉,清风如梭抽走了她手心的温丝,那一刻,就像触碰到月亮的边缘一般凉滑,她摘到了月亮。

不断滴落的水珠里,一颗颗明月如流星猛坠。

袭檀迟疑了片刻,另只手环住她的腰肢,将她抵在窗边,别开眼问道:“……奴是不是第一个?”

意迟倚着窗,用湿润的手捧起他滚烫的脸,“是,因为你很聪明,但这只是小把戏,我若是真能摘下,才会真的高兴。”她掏心掏肺讲的一字一句,自有她的用意,而眼前的少年,最好不要看清。

他的脸触碰到水渍,才察觉到自己烫得吓人,赶忙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

意迟笑了下,“檀奴儿,取悦人的手段,你学得很快嘛。”调侃过后打了个哈欠,转身去睡,“记得关窗灭灯。”

她看他抬头望了望月亮,果断关上窗,然后毫不犹豫地抱着枕头与薄衾朝她的床榻走来,不等她开口,又去书架上一连抱了七八本书回来,垫在自己的小枕下,脱鞋上床,一气呵成。

偌大的东斋,很快沉入静默深渊。

**

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手下人便传来急报,几日前,官差已追捕到逃犯张副使,快马加鞭押送回朝廷,可昨夜刚到扈沽城郊,就有十名高手黑衣蒙面劫囚,重伤官差后,已将人带走。

张副使不过是众多贪污犯中的一个,却有人不想让朝廷从他的嘴里撬出一丝一毫的意外收获,那么恰恰印证了这份尚未见到影子的意外收获,确实很值钱。

这十大高手分明有余力直接将人杀掉灭口,却选择了带走,倒是很耐人寻味。

朝臣得知女帝已经回到扈沽,次日大清早地就候在殿外,把此事的前因后果在口中反复咀嚼,已经做好了在朝堂上互踩对手的准备。张副使在谁的手下做事,起初又是谁的弟子,平日里与哪些官员来往密切,这些都是可以掰扯的论点。

接手此事的官员们因为没能把人送到,唯恐被降罪,焦头烂额,与张副使多少沾点关系的官员们心底更是惶惶,还有的官员很怕女帝杀鸡儆猴,开始彻查朝廷贪污之事,更有官员害怕的是,张副使被劫走是女帝演的一出戏,目的就是把他们这些人吓出来。

众人皆翘首以盼,纷纷在心底打好了几大篇腹稿,只等意迟回宫上朝,他们就跪下来痛哭流涕,把自己摘出去。

然而意迟并未回宫。

这种等死的感觉实在是太刺激了,一连等了三日后,终于有大臣忍不住,向宫里的人打听消息,得知陛下在苦渡寺,便恳请内侍去请陛下回朝主持大局。

意迟正在房中看奏报,来人通报,内侍大监孙忠鉴带着身着便衣的宫人,抬着轿子,等在了山下,欲请她回宫。

她眼皮也不抬一下,“知道了,就让他等着吧。”

手下人一滞,即刻心领神会,“是。”

山里蚊虫奇多,几人双手交叠拢进袖中,放下帷帽遮住白净无须的面容,飒飒晌午打马路过时多看了几眼,隔着灰黑色的帘子,正与孙忠鉴对上视线。

飒飒踏起风尘远去,孙忠鉴微眯着眼睛朝那背影望去。

“公公,陛下怎么还没下来?要不要让人再上去通传一次?”年轻的小太监凑到跟前问。

孙忠鉴乜他一眼,尖细的声音吐出冰凉的字来格外渗人,“催陛下?催命吧你。”

小太监埋着头不敢再说话。

孙忠鉴望着天,“这是存心磨我呢,候着就是,哪儿那么多废话。”

这么一候,就从清晨等到了晚上。夜色下垂,压得人心底透不过气,不免倚着轿子或是坐在台阶上歇息。

青阶上终于有侍从下来,众人远远看到,即刻就站直身,错手而立。

“主子让公公们随我上去,动静小一些,莫惊扰了香客和僧人。”侍从撂下两句话,稍稍向孙忠鉴颔首致意,算是见过礼了,才抬手示意几人跟上。

等侍从带着人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已然深夜,轿子落停在侧门口,留人等候,孙忠鉴带了两个小太监疾步入内,终于在东斋见到了意迟。

三步路走得像中间折断了腿,扑通跪地,泪水也跟珍珠断线似的落了下来,“陛下,听闻您此行途中三次遭遇刺杀,老奴在宫中那是惊惧难眠啊!还能见到您,实是老奴之幸,亦是大康之幸!”

意迟漠然睨着他,“劳公公挂心了,公公起来吧。”

“是。”他拖着袍角起身,方才哭得泪眼模糊,这会儿用袖子擦拭过双眼,便收了声,看到一旁立侍的袭檀,抽噎了下问,“这位是…?”

袭檀垂眸,眼观鼻鼻观心,凝神静气。

意迟奇道:“公公连我遭遇了三次刺杀都晓得,怎么不晓得我在青檀坊收了个男宠?”

孙忠鉴低眉顺眼,“贼子刺杀,乃是各路侍卫传回的消息,陛下月前曾命人回城彻查,老奴在宫中也着重排查了内应。收男宠么,这毕竟是民间谣传,老奴不敢妄加揣测。更何况,这几日朝堂上正因督运使副手张怀志被高手劫走一事争执不休,老奴为陛下分忧不及,岂敢将心思放在谣言上。”

绕到了正题上,意迟顺坡问,“有意思,你是如何为我分忧的,说来听听。”

孙忠鉴垂首一笑,“老奴哪有大的本事,只是与各位大人周旋一二,私下里张罗着请陛下回宫住持大局,陛下,天色不早了,轿子已经候在门外。”

意迟偏头,眸子落定在他的笑容上,“能找你商通的,必然都是因张副使被劫一事睡不下安稳觉的人,那么孙公公来告诉我吧!具体,是与哪几位大人周旋呢?”

孙忠鉴一怔,心下一紧,忙跪下了,“是老奴错说,让陛下误会了。大人们向来心系陛下,陛下一走便是两月,宰相大人也跟随左右,一路颠沛,还遭遇刺杀,实在令人担忧,夜不能寐,如今朝廷出了贪污大案,眼看贼首落网,却被劫走,说明这些歹徒无法无天,在您的脚底下都不把朝廷放在眼底,大人们担忧陛下待在宫外会遭遇歹徒袭击,这才来与老奴说道,请老奴前来接您回宫。”

一通话下来堵上了漏水口,意迟也笑着扶起他,“公公才是误会了,如此忧虑此案的人当要嘉奖才是。回宫后,公公尽管将人名说与我听便好。只是这次公公莫再错说了,若是漏了人,我可要不高兴。”

语毕,她笑了笑,转身时又瞬间敛了笑意,漠然道:“走吧。”

孙忠鉴抬头,看向袭檀,后者的视线亦迅速掠过他,别有深意地点了点头,随后才随着意迟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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