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往事(1 / 1)

细雨熟青梅 灯下乌肥 1648 字 9个月前

人走时还顺手把灯打开,白炽灯照得猪肝红的办公桌十分亮。一把车钥匙搁在上面,熟悉的四个圈。

新闻演播厅也在七楼,今天周三,李钰子的频道这会儿正在直播。孟西荞有点犹豫,身子已经直起来,迈着脚步往楼上去。

顾津南站在立体商标旁,为了配合这油绿色的广告标志,这间演播室的背景色调也做了调整,有些别扭,但比原来的大红色好看。

他正在和副台长说话,旁边还有别人,那几人不知说了什么,一边哄笑起来,隔着几张桌子她也能看到李钰子双颊绯红,顾津南只是插着兜闲闲站在一旁。

西荞眯了眯眼,靠在门框不动,这时后边来人,一边抬着箱子一边喊:“美女让让。”

她这才将身子闪一闪迈进去。

“你车钥匙忘拿了。”

顾津南伸手过来,她却轻轻一扔,把钥匙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和领导问过好,想着徐淮之正在楼下等她,径直下了楼。

从电梯里出来,往前十几步又停住脚,身后一个黑影子正走过来。

那脚步声慢腾腾的,是她十分熟悉的节律。

西荞扭过头,不由讶异说:“你怎么就下来了?”

顾津南手上转着车钥匙,“你都走了,我久留你单位干嘛?”

西荞正要说你不是在追我们台的主持人吗,话到嘴边又咽回肚子里。

不大功夫,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电视台大楼,街灯照过国槐树,往石砖上投下一片黑影,时值盛夏,满树虫声叽叽喳喳地又起又落。

顾津南往停车场走,是因为过来时自己开了车,孟西荞往那儿走,是因为相亲对象在等她。

墙上投着两人并肩的影。

津南还以为西荞是等着自己送她,正预备揶揄她默认自己是车夫,转过拐角,看到她脚步往另一个方向去。

原是有人在那等她。

“我说呢慢性子的人怎么走那么急,原来是有人在等。”

西荞听到他怪声怪气的语调,神情淡漠,向他补了个告别的手势。

三两步走到徐淮之前边,后面的人也跟来,她显出惊异,往对面方向一指:“你的车在那里。”

“我知道。”

顾津南就站在两人旁边,站稳三角的一个点。

西荞还要问他有什么事,一旁的徐淮之率先伸出手去。

“顾总你好,久仰。”

顾津南回握:“你好。”

徐淮之自那夜餐厅偶遇后,略打听了一番,知道两人只是熟识,不是他想象的那种关系,于是自然而然把顾津南当做了西荞的人脉资源。

顾津南很快抽回手,嘴角一勾说:“我多嘴问一声,你俩这是要去哪?”

徐淮之说:“我请西荞吃个晚饭。”

西荞毫不怀疑,如果徐淮之问要不要一起,无论是真客气还是假客气,顾津南一定会答应。

对她的活动和局,这人是能蹭则蹭。恰巧她对徐淮之无意,带个电灯泡跟着更好,才要开口要装作客气地发出邀请,徐淮之就先拉开车门,做一个“请”的手势。

“那我们就先走了,”话音才落就转向她:“西荞,走吧。”

西荞不好再开口,轻笑一声坐上车。

要从停车场驶出去时,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瞧见顾津南仍站在原地,把着车钥匙在指尖转圈,莫名让人咂摸出一股孤寂的味道。

这词用在他身上也不违和,顾津南打小就孤僻,除去和自己在一块,大多数时候他总独来独往。

季姨以前总是说:“多带我们家津南一块儿玩呀。”

后来是顾津南主动蹭她的热闹。

徐淮之在那边说着什么,西荞俱甩在耳外,只怔望着前车的尾灯。

这一顿饭她吃得索然无味,徐淮之十句话里有七句是在打听顾津南,加之打那晚过后他忽然转变的态度,西荞仔细想过后也能琢磨出是怎么回事。

直到吃完,她也没抬头正视对面几眼,结账时主动付了款,当作明确拒绝的信号。

只是低估了徐淮之的自信,他见女士主动付账,既觉得她在拿乔,又欣赏她的大方,立即联想到贤妻形象,越看越满意。

于是顺嘴提出几个饭后娱乐活动,都一一被拒绝,最后依惯例要送女士回家,西荞表示只隔两个街区,自己走回去就可以。

连油费都省了,徐淮之愈发满意。

他肚里如此种种,西荞全然不知,拒绝他时说的是实话,她走过两条街就到家了。

孟西荞父母离婚后一个搬到市郊别墅,一个搬到新区大平层,她谁也没跟,主动选择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在旧小区雁园。老人逝世后她出了国,回来时把老房略整理一番,现在仍常住在那里。

雁园旁边有座天然湖泊,是晏宁市的市政规划中心,这片不建高楼,保留了原汁原味的老街区风貌,所以这边也是著名的旅游景点。

离家越近,路上的行人越多,偶有三两醉人擦着肩颠顿而行,她爱极了这样的热闹。

进了小区大门后,又是另一派的静谧。

雁园是晏宁市最早批建的别墅区,仿西班牙建筑风格,户型都是两层独栋。

靠里那两栋,左边是她的,右边是顾津南家的。

雁园地理位置虽然好,但因为建得早,栋与栋之间离得近,不方便停车,房子户型设计也有瑕疵,许多住户已陆续搬走了,包括顾津南父母。

这时月亮涌起几丈高,底下一个人影也没有,路灯照得杈桠夹成的人行道暗一阵,亮一阵。

孟西荞踏着一地的白光走着,离近了才发现树下有个人靠在车子边。隔着密密的树影,那两只眼睛望过来,好像要把她的影子照到里面。

她走到他面前时,正巧有片叶子被风一吹,打个胡旋落在两人面前。

西荞低头在包里掏钥匙,头上传来一句:“回来这么快,看来徐总请的晚饭不合某人胃口啊。”

“你在这当人形门禁?”

顾津南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是,超过九点没回来我就告诉你妈去。”

西荞面上涌出讥笑,“尽管告去,她巴不得。”

随即想到林女士口里那句“津南是最好的选择”,笑意忽然止住了,她不自然地轻轻鼓动脸颊调整表情,在顾津南眼里落下一个怪样。

“咔哒”一声锁开了,西荞一脚跨进去,余光里的人欲言又止,她懒得搭理,“啪”地甩上门。

洗漱后,换上白色棉质两截睡衣,从二楼往下看,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隔壁顾家亮起灯,却只开了餐厅一盏,从她的角度看过去,灯黄如豆,下面黑黑一团影子坐着许久也不动。

她忽然觉得口渴,下楼倒了杯热水,目光落在一旁的挂历上,对着周三,有个又大又红的“9”。

原来是这一天。

顾津南搬到雁园的那个夏天,气温格外高,夜里的温度高得能把鸡蛋蒸个半熟。

才离开幼儿园即将成为小学生的孟西荞一个晚上没睡好,第二天眯着肿成鱼泡似的眼被吵醒,原来是隔壁空着的房子迎来了新住客。

准小学生西荞从楼上看到新邻居,一对年轻夫妇和牵着半白发奶奶的小男孩,小男孩手上抱着一只棕色卷毛熊,正是她最讨厌的动画角色。

她的目光侵扰了别人似的,那男孩倏地抬起头,怔怔盯视了她几秒。

孟西荞直愣愣睁着眼睛,伫立在窗边好一会儿不动。人类对美有着本能的感知,她一时分不清这漂亮的孩子是男生还是女生。

当天中午,她从爷爷奶奶口中得知新邻居姓顾,是个男孩。

西荞爷爷十分好客,当晚就准备了自制的小饼干带西荞到隔壁去和新邻居打招呼。

那漂亮男孩不爱说话,人似乎被冷淡和漠然的缆绳紧紧捆着,一直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

季姨不时用手指去捋纵横交错的乌发,向西荞介绍说:“这是我儿子,顾津南,和你同岁。”

因为季姨手艺十分了得,在果脯干和炸鱼丸的贿赂下,孟西荞勉强答应承担起“照顾”顾津南的重任。

与其说是照顾,莫如说是给顾津南找麻烦。

顾津南作为一个安静的美少年,很快成为雁园家长口中的别人家孩子,大姐头孟西荞发现只要拿顾津南作保,爷爷奶奶对她的管教便不那么严格。

孟西荞就这样带着顾津南厮混到了三年级。

顾津南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跟在西荞他们后面,像一个旁观者,但背锅时从来没逃过,以致西荞觉得他是一个十分讲义气的人。

西荞至今仍能回想起顾津南搬来那天的味道,顾家院子里的黑土潮乎乎的,雨后泥土的味道近乎霉味,连带着空气都有些滞重。

顾家搬来不久便和邻里熟悉起来,大人们在楼下吃饭,顾津南却一身黑色,带着葬礼袖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纹丝不动一整天,那样子简直吓坏了西荞。那天西荞忽然对食物兴趣寥寥,在顾津南卧室外的小客厅陪他待了一整天。

第一次撞到顾津南偷偷祭拜时,他恶狠狠地叫她滚开。

小学生西荞利索地滚了,因为他那凶恶的样子,她记住了这个日子。

第二年又撞见顾津南在湖边低落地坐着,像一颗可怜的土豆,她非但没滚,还塞过去自己最爱吃的巧克力糖。

第三年往后,顾津南再也没让她滚,这一天成了两人隐秘不宣的碰头日。

这一天结束时,他总会对她说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