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谈话无疾而终，连带着问题的答案也一起石沉大海。

家光最终还是没有回答。

墙上钟表的指针一寸一寸转过盘面，渐渐滑向九点。家里没什么食材，也懒得再叫外卖，我干脆从冰箱中取出一盒速食炒饭，倒进盘子里放微波炉热了热。

炒饭包装盒上用鲜艳明快的颜色标注出口味——泰式海鲜，炒饭也散发着一股浓香，米粒中肉眼可见地夹带着鱿鱼、蟹柳以及明黄色的菠萝，我舀起一口，米饭饱满的口感沿着食管落入空落落的肚子，登时让沮丧的心情变好了不少。

慢慢扒完炒饭，我又从零食柜里摸出一颗糖果，甜滋滋的柑橘味从味蕾绽开，舌尖隐约尝到了一点清新的果香。

……这个牌子的糖怪好吃的。

心情值又上升了一个标度，我捏紧被揉成一团、皱巴巴的糖纸，从边角一点一点摊平，借着灯光仔细辨别上面的品牌名。

不知道蓝波会不会喜欢，下次多买点这牌子的好了。

我一边想着，一边拿手机拍下照片，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一串急促的铃声。

我怔了怔，透过猫眼往外打量。

是阿纲。

少年拢了一件墨绿色的针织外套，抿着唇立在屋外，外面夜色浓黑，大概是怕晚上看不清路，他手机开了探照灯，莹莹一团白光打在地上。

他半张脸浸染在昏暗的交界线里，半张脸落在光团的边缘，见我开门，手机往上一挪，整张脸登时被光团浸透，镀上毛茸茸的一层光边。

阿纲一面略显局促地道歉，一面抬头：“抱、抱歉，小唯，我刚刚情绪不太好……说话语气重了点，但那绝对不是针对你——”

他视线忽地凝住了，一动不动，半晌，才跟卡了壳似的，呐呐说：“咦、咦？小唯，你、你怎么眼圈红红的？”

我猜他的下半句话应该是“你是不是哭过了？”；赶在他的嘴唇再一次翕动之前，我慌忙摆手打断：“不是！这个是那个！不小心进灰尘了！”

我要怎么跟他实话实说？

我跟你爸吵架了？把你爸指桑骂槐骂了一通？

最尴尬的是，我这个气势汹汹嘴巴不停一通输出的人说着说着被自己给气哭了，对方却还好端端的。

说不出口。

这也太丢人了！

丢脸丢上天了！

只要一想起当时那个场景，我就忍不住脚趾抠地。

阿纲静静看了我半天，垂着眼角，不知在想什么。夜晚的空气很安静，只隐约有点隔壁邻居开着的电视声音。在这样的铺垫声下，阿纲的嗓音虽轻，却显得十分有厚度。

“那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一走？”他问。

阿纲说的走一走，是去便利店买雪糕。

晚上九点多，还未到凌晨的休息时间，并盛商业街说不上人山人海，但人也确实不算少。有些上班族看得出才刚下班，提着笔记本电脑，一脸疲惫；也有少年人穿着浮夸，与同伴靠作一团，神采飞扬地介绍着什么；再往前走走，中心广场上还能看见不少牵着小孩溜达的年轻父母。

奇异的，在人群里走这么一遭，呼吸着清凉的空气，沉重得直往下落的心脏像是被人轻轻用手托起，一下轻松了不少。

我拆开一支雪糕，刚往嘴里送了一半，阿纲却冷不丁地突然出声：“那个啊，小唯，你是不是跟我爸说了什么？”

猝不及防之间，我牙齿下意识的合拢，冰冰凉凉的雪糕整块撞上后槽牙，冷得我一激灵，急忙抽出雪糕，嘶嘶抽着气。

牙齿酸酸的，我维持着嘴巴大张的姿势，心虚地撇过眼不去看他。

阿纲很耐心：“爸爸回来的时候，找我来道歉了。”

“他可不是那种性格的人，如果真是靠自己注意到的，那他早就来道歉了，又干嘛等到现在？”阿纲说着，苦涩地笑了笑，“所以我猜，他态度转变的原因，应该是小唯说了什么。”

阿纲脚尖一下一下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他手上提着购物袋，里面装着我们方才在便利店搜刮的一堆零食：“爸爸很严肃地跟我说了对不起，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郑重的样子，你想，他不是一直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模样吗？”

“提到为什么要选我做继承者候补的时候，他说是因为我适合。”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刚从声带里震动而出，就立马又要飘散在空气里，“适合什么呢？适合彭格列。”

“就在那个瞬间，我好像什么都懂了。”

“彭格列的未来需要沢田纲吉，所以对他而言，沢田纲吉本人的意志相对来说便不那么重要了。”

“彭格列与家人，他选了彭格列。”

“这就是他给的答案。”

最后一句话，他咬字落得很重，仿佛被用力按下琴键发出低沉嗡鸣的钢琴；路灯昏暗的灯光将少年的影子拖得很长，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从商业街走了出来。

离这几米远的地方是一个公园。

公园此刻空无一人，头顶闪烁的繁星与云层掩映间的月亮罩下淡淡的微光，勉强映亮了沙堆、跷跷板与秋千；树丛外圈被浅浅描摹出黯淡的白边，枝叶繁茂、互相纠缠的阴影处却透不进一丝光亮，远远望着，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

阿纲盯着秋千看了一会儿，转过头问：“小唯，你想荡秋千吗？”

模糊的光线下，少年的面容苍白而疲惫，在这短短几个小时内，他好像一下憔悴了不少。

“你想荡秋千吗？”我放柔嗓子反问。

他闻言想了几秒，而后弯唇笑了笑，连眼角也微微跟着弯起，略微冲淡了眼底自嘲的意味。

“想。”他肯定地乖乖点头。

于是时隔多年，我们又再次坐上了这个公园的秋千。

蹬板相比之前，显得要小了不少，坐上去甚至有点拥挤——想想也是，上一次我们荡秋千大概都要追溯到小学时候了，这么多年过去，人是长了，蹬板却一直没修缮过。

雪糕已经吃完，少年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然后，爸爸又去找妈妈道歉了。”

我们各坐一个秋千，阿纲有一下没一下地蹬着地面，秋千的长绳随着他的动作而震颤。

“他没提黑手党的事，只是反复为自己离家这么久而道歉，一直在讲一直在讲，妈妈忽然就哭了。”说到这，他仰头看向繁星密布的夜空，“妈妈哭的时候，跟蓝波索要糖果时的哭闹不一样，她哭声细细的，用力捂着嘴低着头，肩膀一直在抖，像是极力压抑着不想给人看到。”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妈妈哭过了，她总是那样很温柔地笑着，以至于我都快忘了她哭的样子。”

“小孩子光是为了索要零食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可是成年人崩溃的时候，却连哭声都想堵在嗓子里，最好它变得无声无息，生怕被人听见。”

他望着天空，清澈干净的眼睛没有任何焦点，只是不断游弋在点缀着漂亮钻石的夜幕之上，艰难地倾吐语句。

“为什么呢？明明妈妈经历的要比吃不到零食伤心多了。”

“但是，她连好好放声哭一把宣泄感情都无法放纵。”

他蓦地哽咽起来，脚尖点在地上刹住秋千，弯下腰，将头深深埋在胳膊圈出的方寸之地：“人不能表现出软弱，必须要时刻坚强——世上明明没有这样的规定。”

我沉默地听着他陆陆续续泄露的话语。

奈奈阿姨的确很坚强。

家光短暂打了一声招呼便毅然决然离家的时候，她什么准备都来不及做，只好匆匆从职场离开，将身份转变成全职主妇。

那时候我们还小，灯管坏了，她就搬来椅子，让我跟阿纲扶着两边，她自己一个人爬上去站着拧开螺丝换新的；门锁滞涩不好用了，她就买来锁芯，用手电筒照着，按卖家给的教程一步一步换锁。

每一餐的便当在她手下似乎都不会重样，捏成熊猫外表的饭团、烤成兔子形状的餐后小饼干、上面画着多啦A梦的蛋包饭，都被她塞在了小小的便当盒里，每次打开便当盒，就像拆开一份充满惊喜的礼物。

下雨天她来学校接我们，会打着伞给我们套上雨披，然后一手一牵一个；等到家洗完澡换上衣服，热腾腾的饭菜也同时摆上了桌。

我偶尔，也会产生奈奈阿姨坚不可摧的错觉。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看见电视里家庭主妇回归职场的综艺节目时，也会出现落寞的神色。

我还记得那档节目里，有一位家庭主妇因为做饭手艺好，专门开了家店帮上班族做便当，提前一天预定，生意很红火。

我当时在想，如果奈奈阿姨也能放手去干，一定也做得很好，毕竟她有很多事、很多事都独自一人、一声不吭地扛过来了。

放弃事业、把所有都奉献给家人的奈奈阿姨，在她不知晓的地方，得到的却是“彭格列比家人更重要”的答案。

她甚至不会知道，自己的丈夫，瞒着她，让自己的孩子去赌命。

——这算什么狗屁答案。

一时间我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这个狗屁答案更糟糕，还是永无回应、只能深埋在心底的疑问更糟糕。

我重重吸了吸鼻子，鼻涕泡在深夜发出一声响亮的“啵”，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急匆匆抽出纸巾擤了擤鼻涕；阿纲听到动静，从胳膊肘里抬起脸看向我。

……好尴尬，偏偏在这时候。

他眼角微微发红，怔忡片刻，忍俊不禁地咳了几下；我把心一横，也不再掩饰，大大方方把纸巾丢进旁边的垃圾桶，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裙子，又清了清嗓子。

“嗯……那个，就是说，男朋友向女朋友撒娇还蛮天经地义的。”我坐正身体，冲他挤挤眼，张开双臂，“就我个人来讲，其实也想体会体会。”

他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良久，阿纲弯了弯眼，眸底一点一点亮了起来，清透得仿佛被洗刷过一遍的夜空。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像一叶漂泊的扁舟被系着的绳索所牵引，旋即卸下力气靠向我肩膀；他脑袋抵住抵住我颈窝，声音含混：“抱歉，小唯，那些话本该由我跟爸爸说的，结果让你替我讲了，你很为难吧？”

“也、也还好啦。”

他脑袋蹭了蹭我皮肤，又不说话了，只能听见他逐渐沉重的呼吸；肩膀那一块的衣料像被水洇湿一样，贴着皮肤传来一阵凉意。

我眨眨眼，放缓呼吸拥着他，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沙堆上，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把我们折腾得这么惨，好想把九代目跟家光绑起来，当成沙袋嗙嗙揍两拳。”我诚实地说。

阿纲闻言顿了顿，嗓子带着浓厚的鼻音：“嗯，我也想，两拳不够，揍五拳吧。”

我有点惊奇地看了看他毛乎乎的头顶，想了想，认同道：“那就五拳。”

停顿一会，我又长叹了口气：“压力好大，想去猫咖撸猫。”

“两只？”

“不，五只，不对，还是十只吧，得被一群猫猫围着才能得到完全的治疗。”

他听着听着，哑然失笑：“嗯，那你得包场了。”

“……等指环战结束之后。”我拍了拍他的后背，柔声道，“我们和奈奈阿姨一起去看电影吧？新上映的电影，正好主演是她最近感兴趣的那个演员。”

他环着我腰肢的手臂倏地收紧。

“……好。”阿纲声音闷闷的，像保证一般重复，“等指环战结束之后，我们就去看电影。”

作者有话要说：小唯同学其实很好哄 给吃的就成

你们可能也发现了 小唯同学是纯正的猫派 狗狗虽然也喜欢 但相比下来更喜欢猫猫

妈耶突然发现内容提要没写 强迫症如我迅速拟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