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鞭伤(1 / 1)

是日早朝,乾天殿。

九尊金龙盘柱屹立殿中,威严的天子身着黑金龙袍,端坐高台之上,狭长的眼睛透过十二冕旒,静静看着台阶下神色激昂的群臣。

皇帝听来听去,还是瑾王和翊王两派在打口水仗。

梁女案事发,帝巳城暴|乱,而梁地正归瑾王管辖,正给了翊王派攻讦瑾王的由头,这些老滑头变着法子嘲讽瑾王能力不足,连梁国区区一个手下败国都治理不好!

瑾王派的人自知他们在这事上理亏,便死咬住翊王体弱不放,话里话外都在说你们翊王脑子好使又有什么用啊?活不长,全都白搭!

以前,皇帝看着这些人为了得到他在考虑太子人选时一点点的偏颇,直争得脸红脖子粗,心底颇为享受。

如今,却觉得老大没意思。

也许是因为他心中已定下了太子人选,也许是因为日复一日的尔虞我诈让他厌倦,也许是因为他不愿再看到两个亲生儿子为了皇位自相残杀。

也许是因为,他老了。

他老了,前半生手刃兄弟,血洗梁国,于权力之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走到今日,却是孤家寡人。后半生,他只想看儿子们兄友弟恭,只想安安静静地退位,只想在儿孙满堂中安安静静地死去。

所以他要把太子定下来,他要让瑾王当太子。

比起自幼聪慧的翊王,瑾王稍显平庸,可对于皇帝这个位置来说,一副健康的躯体要比一个聪明的脑袋更有威慑力,坐皇位坐得更稳。

至于翊王,这个他最喜欢的儿子,他会让他寿终正寝,自在一生。

所以即便梁地在瑾王管辖之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皇帝也没有动摇他的决定,他准备将梁地还扔给瑾王自己去处理。

皇帝正要开口,殿中忽然响起一道舒朗清正的嗓音:“启奏陛下,臣梁颂,有本启奏。”

随着这道声音,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越众而出。

殿中忽然一静。

皇帝眯了眯眼。

文人自傲,可大多把握不好尺度,引人反感,若要说朝中唯一一位颇为清高却又叫人觉得他本就该如此的文官,便是眼前这人。

梁颂,大魏三十年的状元郎,年纪轻轻已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常在御前行走,言谈举止无不合皇帝心意。

此人最难得的一点是从不参与党争之事,无论是瑾王还是翊王,都曾明里暗里拉拢过他,但梁颂皆直言拒绝了。

正因为如此,皇帝有时格外看重他的意见。

皇帝道:“爱卿但说无妨。”

梁颂浅浅一揖,不紧不慢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梁地暴|乱,原因有二。其一,驻军远离大魏,难免心生懈怠,不守军纪,臣以为,需派军中之人前往肃清风纪,以正军法。”

“其二,梁地民风一向开放,与我朝大有不同,梁地女子可入仕做官,可登阁拜相,即便只是普通民女,也不可肆意强娶贱卖。我朝在梁地的官员却凌|辱梁女,丝毫不顾梁民众怒,更罔顾法纪,长此以往,出事是必然的。”

他话毕,殿内立刻起了骚动。

“女子入仕做官?也太荒唐了!”

“女人登阁拜相啊,怪不得落得个被灭国的下场!”

一官员挑起眉毛,看着梁颂阴阳怪气道:“怎么这梁地风俗,梁大人如此熟悉?”

梁颂看他一眼,眉目不动间自有凛冽之意,他淡淡道:“大人问错了,不仅是梁地风俗,楚国风俗,西北蛮夷、漠北吐蕃,下官全都熟悉。”

“你——!”那人一甩袖子,“猖狂!”

“好了,”皇帝终于出声,“梁爱卿此言有理,不知爱卿有何建议?”

梁颂拱手道:“臣对军务并不熟悉,不敢多加置喙,至于平息梁地暴|乱,臣斗胆,向陛下毛——”

“毛遂自荐”还未说完,有一道声音忽然压过他:“儿臣愿前往,为父皇和大魏分忧解难。”

其实这道声音音量并不大,只是因为说话者站得比梁颂要靠近皇帝得多,才会盖过梁颂的声音。

梁颂顿了下,眸光意味不明地看向这位一整个早朝都不曾开口的翊王殿下。

皇帝沉默片刻,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几分:“翊王,你身子不好,梁地路途遥远艰辛,何苦亲自跑一趟?”

翊王轻咳两声,笑道:“父皇忘了,儿臣一直想去梁地看看,总归如今朝中有大哥,就当儿臣是出去散散心,顺便为父皇和大哥视察梁地。”

皇帝凝视着这个他最喜爱的儿子,良久,微不可查地叹了声。

他明白,季祐风不愿放弃这个抓到瑾王把柄的时机。

……也罢,最后遂一次他的心意。待季祐风从梁地归来,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会册瑾王为太子,好让季祐风彻底断绝与瑾王争夺太子之位的念头。

不知何时,梁颂悄悄地退回了众官之列。

高高的台阶之上,皇帝面容似有倦意,随意摆摆手:“既然这样,朕便允了。翊王,你带上几个于军中得力的人,务必将梁地之事平息下去。”

一旁侍立的瑾王听到这话,当即变了脸色,立刻就想上前开口,却被他身后人不轻不重地拉了下袖口。

这一慢,太监已高声唱了退朝。

下朝后,瑾王沉沉扫他身后之人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

是夜,瑾王府书房。

瑾王随意倚在圈椅中,手中把玩着两枚圆润的玉核桃,语气听不出喜怒:“赵大人,今日何故阻拦本王。”

书案右侧齐齐摆放着一排红木椅,一位中年男人正坐在最前面。

男人一身黑色披风,面蓄短须,神色沉凝,正是吏部尚书赵梁,与瑾王素来交好的赵蕴之的父亲。瑾王平日也对他算是恭敬,只是近日以来,这恭敬大打折扣。

赵梁道:“殿下,陛下显然心意已决,多劝只会徒惹陛下不快。更何况,殿下明知,太子之位,陛下已有决断。”

瑾王手中的玉核桃越转越快,他语气隐含不耐:“本王知道,可那又如何?越是这个节骨眼,越不能出半分差池!”

赵梁摇摇头:“殿下还是不够了解陛下,陛下在太子之位上犹豫数十年,如今既然有了决定,必是下定了决心的。”

瑾王抬起头:“本王不够了解陛下,那赵大人倒是很了解?”

赵梁一愣,立刻起身拱手道:“殿下恕罪,下官失言。”

瑾王冷冷道:“别怪本王着急,那帝巳城里有什么,赵大人应该比本王清楚,万一被翊王查出来,赵大人当真有把握父皇不会考虑另立太子吗?”

赵梁垂头不语。

瑾王冷哼一声:“赵大人既然不让本王阻止翊王去帝巳城,那这帝巳城,本王可就交给你了,别让本王失望。”

说完,男人站起身,扬手将玉核桃丢进锦盒中,负手出了书房。

唯余赵梁一人在烛火幢幢下静坐,良久,缓慢地摇头叹了声。

这日,沈聿回府时已近子时,竟比往日还要晚一些。

沈聿住的院子是玉漱堂。卧房内,沈非一早差人备好了沐浴的热水,看见沈聿进门,忙上前服侍他。

看着男人眼下浓重的乌青,沈非不由在心里叹气。

这几日公子早出晚归,每日只睡上不到三个时辰,生生熬得眼里遍布血丝。

心中这样想,嘴上也没耽搁正事:“公子,这几日大姑娘病情加重,今日请了大夫来,大夫说姑娘疑似染了时疫,姑娘便差人回了夫人,急赶着搬去京郊庄子上养病去了。”

时疫不是小事,沈非说完,屏气凝神,等着沈聿的指令。

沈聿低头解着外衣,沉默半响,说:“知道了。”

沈非接过他递来的外衣,又等了片刻。

可一直到沈聿坐进浴桶中,沈非都没再听见他说半个字。

沈非诧异又疑惑地看着沈聿,热腾腾的水汽中,男人两臂随意搭在木桶沿上,头微微后仰,双目微阖,神色疲惫,没有半点追问的意思,他也不好直接问“难道公子就不着急吗”,只好随之一同沉默下去。

屋内静悄悄的,男人阖着双眼,很久都没有动。

前几天她便病了,可她那样一个怕苦的人,竟什么都不吃就把药喝得干干净净,想来这病,大抵是装的。

因感染时疫而搬去庄子上,自然也是借口。

沈聿缓慢地将时间向前倒推,从护国寺假装偶遇季祐风初露端倪,到如今梁女案事发,她恰好搬离沈府……

男人缓缓睁开眼,黑瞳一片清明,无半分睡意。

“沈非,”沈聿望着被秋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漆黑窗格,慢慢地说,“你明日一早,替我给翊王府送一张帖子,务必要做足礼数。”

窗外北风呼啸,想来冬日临近,京城这一场颇为明媚的秋天终是要过去了。

沈非一怔:“公子不是一直不愿亲近翊王吗?”

“我改主意了。”沈聿揉了揉眉心。

他本不愿再沾染官场分毫,可事到如今,却已是由不得他了。

沈聿忽然下定决心要站队翊王,沈非心底着实吃了一惊,斟酌片刻,他迟疑着问:“那公子之前交代的,在别地相看宅子之事——”

“不必了。”

沈聿闭上眼:“以后都不必了。”

男人的眉眼中似乎蕴着深深的疲倦,沈非终究咽下了嘴边的疑问。

净室内陷入一片沉寂。

在浴桶中短暂歇息片刻,沈聿站起身,准备就寝。

也就是这时,沈非看到了男人的背。

肌肉紧实,线条分明堪称漂亮,只是上面纵横交错着数道鞭痕,皮肉外翻,边缘已经结了血痂,隐隐发黑,而由于方才沾了水,更里面又隐隐开始渗血。

沈非服侍沈聿已有七年,除了随军北伐大梁的那段时日,他还未见过沈聿身上出现如此重伤。

这伤疤深浅均匀,甚至两两间距都差不多,沈非一眼便瞧出来,这不是打斗中受的伤,而是受了鞭刑。

沈非倒吸一口冷气,声音不自觉隐隐发颤:“公子在神策营中,怎会受如此刑罚?”

哗啦啦的水声响过,连成线的水珠滚下男人劲实的胸膛,沈聿取过拭巾擦了,笑笑说:“怎么不会?如今我可不是哪个将军的儿子,更不是什么小将军。”

“现在神策营中,看我不顺眼的大有人在,他们以权压人,要给我受这鞭刑,我还能说不?”

男人解释两句,便不再多说。他随手披上寝衣,一边往门口走一边道:“过来给我上药。”

沈非却没动。

视野中,男人的身影挺拔依旧,谈笑更与平日并无不同,他自己若不说,绝不会有人看出来此刻他身负着如此重伤。

“为什么?”沈非咬牙,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公子,你明明已经决定不再任职,远离京城,为什么又突然亲近翊王,为什么甘愿受这样的苦也要留在神策营!这明明不是你想要的——”

“没有为什么。”

沈聿淡漠的声音打断了他。

男人仍背对着他,没有回头,身影如沉默寂寥的远山。良久,他平静地说:“我曾经欠了别人,现在就要还上,沈非,你可明白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修罗场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