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01 *(1 / 1)

骗子心事 周悸眠 2472 字 3个月前

骗子心事/周悸眠·文

原版写于2024年大寒,完结始修于2024.05.23/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骗子的心事,藏在坟前断裂的手串,肋骨结痂的伤疤;是失而复得的空烟盒,是他从不敢说爱她。

——题记

一月末旬,位北的望京城寒意料峭。

墨蓝苍穹黑云密布,一撇冷月若隐若现。

一辆低调却又不失名贵的黑色车子驶过红白相间的起落杆,缓缓碾过减速带,途径道旁花坛时车身擦过密匝匝的绿植,悄无声息抖落几片雪,最后平稳泊在市医院大楼前坪。

冷白刺目的光柱直打在车前阶梯,飘浮于灰暗中的细雪与尘埃无处遁形。

随后排车座的人下车,光全然照在他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裤腿和大衣外套的边角,以及他垂落在身侧的右手,指节渗出猩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人送到这儿了?”

数九寒冬的天,周遭一切响动仿佛凝结成冰。

他的声音同他皮相一般年轻,却又沾染他眉宇间的寒凉,尾音落地有声,带有极重的压迫感。

下属在旁撑伞,笃定回答:“是。”

闻言,男人视线上抬。

他扫一眼悬于门楼正中央的一行泛红光的字,又问:“情况怎么样?”

“一死,二重伤。”

“只有靳二先生的女儿……安然无恙。”

下属如实禀明,欠身时目光下移,停在眼前人指骨渗血的右手。

他的食指与中指原本毫无规律地轻敲外套,似在思忖些什么。

但因这两句话,动作遽然终止,红光映在他眼眸,好似有层冰霜逐渐现出一道裂痕。

市医院近些年多次受赠翻修,不仅平地扩建起高楼,还增设许多宜人的软景绿化。曾经几栋略显破旧的老楼被淘汰,隐匿于新建筑后方,到如今成了停尸焚化的地方。

外边天寒地冻,负一楼廊道更是阴气森森。

尽头绿漆单扇门大肆敞开,猛烈的风往里头直灌,像在外游荡的孤魂。

穿制服裹长袄的年轻警员冻得双手揣进袖口,靠墙哆嗦着,无计可施地望向坐在水泥台阶上的小姑娘,忘了第几次劝道:“小妹妹,你也别太难过了。外边还下着雪,小心感冒了,不如先跟哥哥回去?”

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沉默。

以及,微不可察的啜泣声。

郁书悯失魂落魄地坐在那儿,双手环抱膝盖,脸低埋着,哭得悲恸。

她穿得并不多,白色针织裙外披件色系相近的呢外套,雾蓝围巾兜在肩头,边角血迹已然风干,像道结痂的伤疤就此烙烫在那儿,脸颊与手背亦脏兮兮的。

长达十几秒的死寂后,四五米开外的电梯发出一道轻响,如同碎石掉入池面,在廊道上空回荡。

年轻警员被吸引去注意力,只看见一位样貌矜贵不凡的男人从电梯里走出来。

他左手斜插在大衣口袋,步调不急不缓,像是刚结束一场重要的会议,外套里的西装周正严肃,领结紧贴衬衣。头发经打理,露出前额,眉眼间浓聚风雪气息,令人望而却步。

他仅与警员对视一秒,便又立马错开目光,朝右侧方挑去一眼,果真看见有个小姑娘坐在那儿哭。

年轻警员倏然站直,警觉询问:“您是?”

他目光依旧落在那纤瘦的背影,抬脚走去时,轻飘飘地丢下三个字:“她叔叔。”

他向郁书悯走去时,视线会不自觉地掠过她,看向更远的地方。

浓郁夜色里,唯对面低矮的老楼檐下有一盏泛着昏黄灯光的吊灯在风中摇晃,像鬼门关的入口,暂时停尸的地方。

今日傍晚,进望京的高速上发生一起车祸,火速引发全网关注与讨论。现场浓烟四起,一片狼藉,地面上的鲜血更是触目惊心。

是郁书悯父亲的。

与两位司机重伤不同,郁书悯的父亲是碎玻璃刺破胸膛,当场失血过多毙命。

他脚步刻意放轻,走近时见小姑娘衣衫单薄,指尖冻得发紫,便不假思索地脱下大衣外套,倾下腰,动作轻柔地给她披上。

双肩倏然一沉,外套残留的余温将郁书悯纤瘦的身子完全笼罩,混杂一股很特别的气味,如同水墨焚香交织融合,置身于庙宇古刹间,说不尽的孤高清冷,不问虚情冷暖。

郁书悯暂时忘却了哭泣,抬头望去时眼睫残有泪水。

那一对晶莹剔透的瞳眸映着男人的轮廓,呼吸不由得一滞,茫然道:“你是?”

短暂的几秒钟,郁书悯将记忆翻来覆去,愣是没有任何的印象。

这般样貌出尘的人,她不可能没有印象。除非,她没见过。

眼前的男人默不作声地将她的小表情收入眼中,同时注意到她眼尾有一点如朱砂痣般的血迹。

他蹲下身,唇边轻挑浅淡的弧度,温柔的暖意霎时冲淡这张脸原有的冷冽。

瞧她哭懵了的小可怜样,他抬手想帮她拭去泪。但她似乎抗拒他的触碰,不着痕迹地往后缩。

那手略显尴尬地悬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靳淮铮也不恼,自我介绍道:“我是靳淮铮。按辈分来的话,你可以叫我一声叔叔。”

“靳……淮铮?”郁书悯下意识悄声默念,颇觉耳熟。

她今日随父亲靳永铖来望京,是因奶奶病重,恐将不久于人世。

在此之前,她没有见过任何亲戚。这么多年过去,也只听靳永铖提过几回望京的旧人旧事,其中就包括她这位小叔叔,靳淮铮。

说靳淮铮的父亲是她爷爷的得意下属,也是关系极好的朋友,因同是姓靳,他的名字还是她爷爷斟酌良久取的。

不幸的是他九岁时,父母在出差回来的途中遭遇追尾,肇事者逃逸,至今寻未果。

她爷爷心疼他,安顿好他乡下的奶奶,又将他接到靳家住,视若己出。

来时,郁书悯怕回本家见到长辈叫不出个名,失了礼貌,落在旁人眼中,该怪父亲家教不好,便又问了靳永铖。

那张同她有三四分相像的脸沉思片刻,才回答说:“家里应该只有你爷爷和大伯一家。你姑姑得过几天才能赶回来,至于你那位小叔叔——”

平和淡然的皮囊似被某样尖锐的东西刺痛,顿时变了,眼底晕开怜哀的色彩,伴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他不回来都是情有可原。”

郁书悯委实不懂父亲为什么要用“情有可原”。

她将这句话拆解再拼拼凑凑,兀自琢磨了几秒,不解追问:“小叔叔不是父母去世后就借住在爷爷那儿了吗,他现在难道不在望京?”

“他早搬出去了。”或许,靳永铖有意隐瞒,囫囵结束这个话题,“估计是忙工作,抽不开身。”

郁书悯识趣不问,内心堆满疑惑。

如今,人就在眼前,她不由得诧异,没想过他会出现。

听她唤一声“小叔叔”,靳淮铮点点头,视线描摹覆于她额角的白纱布,放柔声音道,“很晚了,这儿太冷,愿不愿意先跟叔叔走?”

也知小姑娘心底的顾虑,帮她拉紧身上的外套的同时,开口哄着说:“叔叔知道二哥的离世,你很难过,但守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不过叔叔跟你保证,会安排好二哥的后事,陪你送他最后一程。”话停片刻,他眉间仅剩温柔的笑意,“嗯?好不好?”

他说话的语调就像在哄个不太听话的小孩儿,不见一丝一毫的怒色。

言行举止表现得游刃有余,旁人也很难相信,哄小姑娘,他是头一回。

话题兜转回原点,郁书悯没答,眸色又变黯淡。

她双手环着自己的膝盖,忍不住扭头看了眼那栋矮楼,像鬼门关的入口,里外是阴阳相隔。

傍晚,在回本家的路途中,一辆载满重物的货车突然像失去心智的猛兽朝他们的车撞来。生死关头之际,靳永铖挡在她前,碎裂尖锐的窗玻璃猝然扎进他身体,深至心脏。

耳畔炸开轰鸣声,车子轮胎打转几圈,侧倾撞上护栏。灰色难闻的烟雾弥漫,她的手和腿几乎挤得要变形。

昏死过去的前一秒,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望见黄昏将近,一滴滴不知名的液体落在她的眼尾,又顺她的颈线滑落。

是父亲的血。

她知道了,却也失去意识,等再醒来时,死讯如同冰冷的水披头浇下,淋得狼狈。

罹难留下的阴影烙在郁书悯的脑海,挥之不去。耳边似又响起尖锐刺耳的警笛声,抓心挠肝地刺激她。

她受不了,就跑到这儿来。

大抵是难以接受这个悲恸的事实,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才坐在台阶上哭了好久。

此时,她绝望又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眼睫根部被泪洇湿,微弱的灯光似朦胧的迷雾,笼罩下,那眼尾泪痣上晕开的血如盛放的曼殊沙华。

花开忘川彼岸。

生死相隔,永不相见。

年轻警员依旧站在原地,张望着,没敢离开,也没敢上前打扰。

片刻后,见郁书悯搭着靳淮铮的小臂站起,他长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肯回去就行。

郁书悯收回手时不经意触碰到靳淮铮的手背,粘湿的触感惹得她眉头微蹙,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的指骨破皮渗血,是新伤。

靳淮铮丝毫不在意,手藏在身后,同她说:“走吧。”

郁书悯心生困惑,却也识趣没问,披着他宽大的外套,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侧,连同年轻警员一块乘电梯离开这。

她始终神色恹恹,提不起什么精神气。

离开医院时,特意经过重症监护室,两位司机抢救成功,但还要接受观察。

他们家属守在外,悲痛欲绝的模样让郁书悯心间也没来由地渗进苦意。

若没有父亲的舍身相护,她此刻也应该躺在那,生死不明。

身边的脚步声顿然消失,靳淮铮回身望去,发现郁书悯失魂落魄地定在原地。

方才在底下,灯光昏暗,他没仔细瞧,此时才看清她的手和侧脸都有纤细的伤痕。

她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肩头兜着雾蓝围巾,就像覆有裂纹的龙泉青瓷,破碎,却也美得心悸。

不等靳淮铮出声唤她,郁书悯已然回身。如抽净了灵魂,行尸走肉。

他们走到医院门口,在风雪中等司机将车开过来。

忽然,一辆黑色库里南从远处驶来。

郁书悯以为是他们要等的车,正要抬脚,余光发现身侧的靳淮铮不曾挪动半步。

她不明所以地悄悄抬头看他,发现他神情陡然沉冷下来,堪比寒霜。哄她时的温柔笑意像限定,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不自禁攥紧,指骨风干的血痕格外扎眼。

后排车门向外推开,走下来两个人。

郁书悯扭头挑去一眼。

一位同她父亲年岁相似,背头黑短发,身量中等,面颊瘦削,一双促狭的眼睛透着常年厮混在名利场的精明。

她心想,应该是她大伯,靳淮南。

至于他旁边的,是她爷爷靳镇北。

年过七旬,仍精神矍铄。银白的头发藏在古朴的鸭舌帽下,穿黑色改良夹绒的中式袄,爬满皱纹的双手交叠搭在紫檀拐杖上。

靳家一族延续百余年,靳镇北当年能早早坐稳家主的位置,可见城府深沉,经年沉淀,他光站在那儿,一言不发就足够不怒自威。

他看向郁书悯,瞧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靳淮铮身旁,他露出和蔼亲切的笑:“悯悯都长这么高了啊,爷爷上回见你,还是个要被抱在怀里的小孩呢。”

“是啊。”大伯靳淮南接过话茬,阴阳怪调地冷哼一声,“还越来越像她那个妈了。”

话的尾音未坠地,靳镇北眼中带警告意味地乜了眼靳淮南。

郁书悯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些话,垂在身侧的手忽而抬起,轻轻地捏住靳淮铮的衣角,茫然不安在心间乱窜。

自她记事起,就随父亲靳永铖住在江川。

她从来没有见过妈妈,逢年过节,也不见任何亲戚。小时候过年,邻里阖家欢乐,唯独他们家冷冷清清。

她问过几次,但靳永铖回答得都不明晰。

只是说他年轻时做了件惹她奶奶不高兴的事情,为了不给奶奶添堵,干脆搬离望京。

至于她妈妈。

读幼儿园时,有调皮的男生爱惹她,说她没有妈妈要。

她当时难过极了,哭到放学靳永铖来接她,问他:“爸爸,为什么我没有妈妈?”

那会儿,靳永铖藏起眸底的哀伤,很温柔地抱她在怀中,解释说:“因为你妈妈有更好的选择,她是个很好的人,值得更好的生活,不应该跟着爸爸受委屈。”

受什么委屈呢?

她不知道,靳永铖也没说。

可看大伯的言行,好像,对她的妈妈颇有微词。也似乎,很不待见她。

被警告的靳淮南不情不愿地噤声,愤懑地剜过她一眼。

好吧,不是似乎。

他面露凶相,将郁书悯吓了跳,下意识地又往靳淮铮挪近一步。

察觉到小姑娘的怯意,靳淮铮眸中的寒意冲淡了不少,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柔声说:“别怕。”

在外人眼中,是安抚意味的动作。

但郁书悯知道,他的掌心与她间隔微毫,再近,都没有触碰到。

凛风刺骨,靳镇北拄着拐杖踱向他们。

这回,他的视野里只有靳淮铮,披一张笑脸,随口一问似的,“刚听人说,你回来了一趟,怎么都不打声招呼?”

靳淮铮答得淡然:“见书房的灯亮着,就没打扰靳伯和大哥谈事。”

“那你现在是准备——”

“我要带她走。”

靳淮铮的口吻干脆利落,夹带不容置喙,是以一种我的“通知”就撂在这儿了。

郁书悯都听懂了语气裹挟的另一层含义,靳镇北却装起糊涂来,沉声笑了笑:“早知你来接悯悯回家,我和你大哥就不跑这一趟了。”

“靳伯您误会了。”靳淮铮眸光凛冽,将话说得更为明确,“我的意思是,在二哥的事尘埃落定前,我要带她走。”

一刹阒寂,剑拔弩张,气氛焦灼。

司机开着靳淮铮的车辗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