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陪伴(1 / 1)

折谋 一只芰荷 1998 字 4个月前

沈令急促地喘着气,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人就在牢门边,但不管他怎么喊叫询问,他一个字都不回应。

火石摩擦声在这样隐秘幽暗的环境中格外刺耳。

沈令后背满是冷汗,他听到了隐秘黑暗中的细微的脚步声,油然而生的恐惧感促使他极其想往后退,他想让后背贴在墙上,多少寻些依靠。

奈何秦榜把他绑得太紧,他根本动弹不得,脚后跟在地上蹬了半晌,也没挪出多远的距离。

谢致停在沈令前方,居高临下地睥睨沈令。

他瞳孔微微转动着,似乎想穿透沈令的烂皮囊,找寻他肮脏腐烂的良知。

半晌,谢致失望地摇摇头,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

谢致举着蜡烛,骤然抽走他眼上的黑布,刺目的光芒晃得沈令偏头躲避,待到眼睛能适应光亮后,他看清谢致的模样,露出惊诧的神色。

“是你?”沈令眯着眼睛,不自觉地放松些,“是王爷让你来的?”

谢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笑。

沈令心底像是被万千蚂蚁爬过,被这黑暗中意味不明的笑容刺挠得四肢百骸都难受。

“哑巴了?王爷让你带什么话来?”沈令提高声音,勉强给自己壮气势。

谢致仍旧没有说话,沈令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张口想骂,谁料谢致突然抓住他散乱的头发,将他拖拽到墙边,按住他的头不由分说地撞了上去。

诏狱中传出一声惨叫,但没有人能听见。

谢致在来之前,已经将今晚值守的弟兄们都打发走了。

这一下撞得极重,鲜血登时就顺着沈令的脸流淌下来,沈令耳边都是嗡鸣声,什么都听不清楚。

他张着口,极力控制着僵硬的下颌,想说些什么。

谢致松开手,顺着力道将沈令摔回地上,看他匍匐在自己脚边,一副苟延残喘的模样,轻笑出声:“沈次辅,贵人多忘事,恐怕不记得我了吧?”

沈令唇齿间含着血,盯着谢致阴冷的笑容,仔细端详片刻,凝眉道:“谢致,你不是城外猎户的儿子吗?”

谢致在江放身边崭露头角的时候,沈令就让人去查了他的过往,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曾经醉酒纵马,害死了谢致的父亲。

他原本没想让谢致留在永王府,沈家和谢致有杀父之仇,他竟然还能风轻云淡地投在永王门下。

这样的人要么是冷心冷血,只要前程不顾血缘,要么是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隐忍蛰伏,伺机而动。

可谢致的确有些真本事,帮永王化解了南郡的困境。

沈令让人日日回禀谢致每日的行径,跟着谢致的人去了半个月,回来的时候语气中都透着鄙夷。

这谢致用沈家买自己父亲性命的钱向高重行贿,又是赌场的常客,好不容易手头攒点钱,还被骗着买了一些字画赝品。

简而言之,是个眼皮子浅,胸无大志,只知道玩弄权术的阴险之徒。

他心里完全没惦记着为父亲伸冤报仇的事情,在一次醉酒后甚至说,父亲的死反而成全了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这样的人,既然对永王有用,留下他也没什么。

沈令是这样想的。

他并不觉得一个锦衣卫的小官差能掀起什么风浪,何况谢致投靠在永王府,也算是向沈府示好。

把谢致留在身边,总比放去对手跟前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收了银子,说过当初的事情一笔勾销,我和王爷可没有逼你——”

“当初?”

谢致眸中带笑,但那笑容在言语间倏地转冷,他垂着眼皮,扫过沈令:“当初的事情,沈次辅说的是什么?江州的事情在我这里永远翻不了篇,我可没有说过一笔勾销的话。”

谢致清亮的声音如惊雷般在沈令耳边炸开,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在片刻的怔松过后,死命地挣着绳子的束缚。

“你不是瑄京人!”

“让次辅大人失望了,略施小计,换了个身份,没想到你手下那群酒囊饭袋连这些都查不出来。”

谢致展颜,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叠整齐放在一边。

“大人还不知道吧?我是临川人士,五年前背井离乡,逃亡来瑄京的。”

沈令的身体在一瞬绷直,他在这一刹那忘却疼痛和咒骂,他死死盯住谢致半明半暗的脸庞,极力掩饰自己的颤抖:“你——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谢致轻声道,“我没沈大人这么大的本事,能想出这么多折磨人的法子,只能有样学样了。”

谢致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交错的刀疤。

每一刀都是他自己划的。

每一刀都是奔着死去的。

“明昭公主数月前曾在刑部大牢住过十余天,沈大人知道刑部那群混账都是怎么对公主的吗?”

“你,你是虞士渊什么人?门生?家仆?子侄?”

沈令缓过神,他咧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颤声道:“是了,你是虞士渊的朋党,你接近永王意图不轨,这次军粮案是你——”

沈令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被谢致踹翻,后脑勺重重撞在墙壁上,脸上身上蹭满墙面的灰霉,还没等他熬过头上的剧痛,缓过劲来,一只干净的皂靴毫不留情地碾在他胸口。

“是我又怎么样?沈令,你做了这么多孽,法场上手起刀落太便宜你了。我听说你一直想再见永王一次,不可能了,沈令,还有什么遗言,今晚就一齐说了。”

沈令大惊失色:“你......你......”

他偏头啐出一口血,脸色苍白:“你不能杀我......我是朝廷命官,皇上还没下旨要杀了我,你不敢,你不敢......”

沈令越说越没有底气,他仰视着谢致,眼前人是那样风轻云淡,他的脚碾压在他胸口,目光冷漠,像是根本不在意他的话,在锦衣卫诏狱里杀死他,就像杀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他根本不在乎。

沈令的生死,他自己的生死。

沈令喉间干涩,他勉强咽了一口唾沫,他竟然什么都不在乎。

不会的......

过往的碎片在沈令脑海中聚集,他突然眼中一亮,犹如抓到什么救命稻草:“我知道虞士渊的女儿在哪里!你是虞士渊的人,你一定知道他有个女儿,我知道她在哪......你不能杀我!”

谢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放肆地狂笑出声,骤然神色一凛,毒蛇般地凝望沈令,一字一顿道:“你还想骗我?”

“你连我都不认得,怎么可能知道阿萱在哪里?”谢致挪开脚,挑起唇角,他半蹲在沈令面前,拾起脚边的刀,笑容阴冷。

沈令双腿打颤,裤子全湿透,像是所有的希望都被浇灭。

匕首贴在沈令颈侧,猝然间,沈令只觉脖子上一凉,一阵刺痛猛烈袭来。

那伤口和江琅颈侧的如出一辙,谢致下手精准,并没有要了沈令的性命。

沈令面容扭曲,他惊恐地望着谢致,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流,慌乱间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嘴边溢出鲜红的血。

“后悔吗?”谢致手抹去刀刃上的血,自己的手指被划破也不在意。

沈令牙关打颤,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谢致!”

谢致将指尖的血抹在唇边,他握紧刀柄:“这五年,亡魂难安,我活得不见天日,你们却在瑄京逍遥自在,我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觉得生不如死。”

谢致抓住沈令的头发,扯着他的头用力往墙上撞,等他再松开手,沈令犹如一滩烂泥倒在地上,嘴张得很大,却说不出半个字,怨毒地盯着谢致。

谢致满不在乎,他瞧着沈令的目光,笑起来:“这么看着我,是想记住我,往后变成恶鬼也要缠着我,是吗?”

沈令嘴唇翕合着,他拼命抬起头,想对谢致说什么。

谢致俯身,极其微弱的声音传来,沈令哀求他:“放......过......”

谢致抹去脸上的血,冰冷的双手拍着沈令的脸颊,他胸口震动着,沉闷的笑声从他喉间逸出,他拿起一旁叠的整齐的帕子,将手上的血一点点擦干净。

“沈令,血债要血偿,开弓没有回头箭。”谢致闭上眼睛,没回应沈令临死前最后的乞求,他喉间滚动,牵强地扯起唇角。

“我们的冤屈或许这辈子都无法洗刷,可那又怎么样?你、黄哲青、高洪、皇帝......你们一念间妄图摧毁江州最后的曦光,陈林运阻止不了你们,你们把昭然清白碾在脚下,击碎我们?”

谢致喉间滚动,他扬起唇角,舌尖舔去唇角的血色,缓慢而有力地握紧刀柄。

“你们赢了。江州无辜惨死的人不能活过来,我也永远变不回当初的模样。可暗无天日的真相总有一天会浮出水面,丑恶腐臭的血肉没有与亡灵相遇的资格。我不会放过任何人,而你?”

“沈令,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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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致走出诏狱的时候,月亮已经偏西。

他换了双鞋子,将沾满血的帕子扔进火堆里烧成灰烬,茫然地走在锦衣卫衙门的长廊上。

六月的初夏夜晚微凉,几只早蝉有一下没一下地鸣叫,他低着头,在浓稠的黑暗中,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水泡的发白的双手。

明明上面已经没有血了。

可他的双手仍旧止不住颤抖。

罪孽深重的人该死,但死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荣华富贵烟消云散,那些恩怨仇恨也随之消散。

活着的人则不然。

他们永远要清醒而痛苦地活下去,过往的悲恸切开肌肤,伤口有痊愈的那天,狰狞的疤痕却永远不会消退。

谢致讷然地望着前方,这样的情绪几乎不会出现在他的脸上,谢致不是一个爱将自己的心绪表露出来的人。

这五年将他淬炼的看似刀剑不入,他不会再如从前那般,不会主动寻求些什么,可现在的谢致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有人能陪陪他,哪怕不说话,哪怕只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仅仅是陪陪他,那该多好。

他自己一个人太久了,几乎要忘了有人陪伴的感觉。

前面不远处是一排黑暗的廊房,没有烛火的光亮,像是没有人在里面。

谢致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些可笑,他遣散了今夜值守的锦衣卫,这个时辰,锦衣卫衙门里哪里会有什么人在呢?

他无声地摇摇头,眼底划过一丝苦涩,静静地在院子里站了会儿,刚准备离开的时候,那排廊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推门的响声。

江琅缓缓从里面走出来,她拢着一件轻薄的斗篷,一下子就看到了谢致。

她一点也不意外,更像是早就等候在这里,提着裙摆缓缓朝谢致走过来。

谢致喉间滚动,在这一瞬间,觉得眼眶微微发烫,他垂眸眨眨眼,动作间,江琅来到他面前。

谢致将双手背在身后,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嘶哑:“殿下——”

他话没说完,江琅就扯着他的袖子,把他的手拉到二人之间。

谢致手指被刀划破,那一下割得深,伤口在水里泡了许久,此刻变得发白,皮肉都外翻着。

江琅当即拿出帕子,把谢致的手指给包好,谢致想解释些什么,但江琅什么也没问他,而是抬眸,望着他的眼睛静静笑着。

“殿下——”

“都丑时了,饿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