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哐当驶入站台的时候，刘美月背着行李，朝后边已经哭红了眼的的徐招娣挥了挥手，就跟着人群被挤上了车厢。
“小月，你到了一定要给妈写信啊！”
徐招娣红着眼，满脸心酸与不舍。
“妈，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注意身体。”
刘美月扯着嗓子回应，然后就被人流推到了最里边，压根没功夫体会分离的伤感。
从沪市出发到她下乡的辽北农场，因为赶上春节后探亲返程的知青太多，她没买到票，只能先到宁城中转，而且一路都得站过去。
好在她的东西不多，除了两身衣服，就是徐招娣在百货商店给她准备的那些，一个帆布行李包也就装满了。
火车晃悠悠开到宁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后半夜天快亮的时候了，她一宿没合眼，在车厢挨着一个带孩子的大妈挤在过道角落里，隔一会儿不是给人让路，就是孩子闹腾，别提多烦躁了，但好在安全。
那大妈虽然带个孩子，看着却不是个好脾气的，连哄孩子都没多少耐心，连骂带恐吓的。
“哭哭哭，就知道哭，老娘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皮猴子玩意儿。再闹腾，小心老娘把你卖给人贩子！”
恐吓归恐吓，刘美月看她这一路眼睛都没从孩子身边离开过，连上厕所也是寸步不离。
偶尔有路过的男人，看到刘美月长相，不由得在她们身边多停留几秒，那大妈就一顿输出：“瞅啥啊瞅！屁大点地儿腿都伸不直你还杵着挡路，咋滴，看我带个孩子，你替人贩子踩点来的啊！”
那孩子许是被说怕了，一听到他娘说人贩子，就挥着小拳头朝人砸过去，奶凶奶凶的，“哼！人贩子！坏蛋！打死你！”。
顿时引来车厢人的目光，都害怕被当成人贩子同伙，只好灰溜溜躲远了。
一直相安无事到下车，刘美月下车前，还给小孩儿棉袄里塞了两颗大白兔奶糖，也算是感谢他们母子俩这一路上无形之中的帮衬了。
下了火车，刘美月又背着行李顺着人群往售票大厅走，挤在人堆里等了两小时，当听到售票员不耐烦说只有站票的时候，咬牙还是买了，然后顺着列车员的喇叭提示和人流往站台挤。
火车停靠在宁城站的时候，她正提着行李大喘气，跟她同一节车厢上车的人有十几个，她排在最后检票上车，进去发现，里边乌泱泱全是人，连过道都挤满了，好些人还钻在座位底下睡着。
她也不想往里头挤，就在车厢衔接处找了个能下脚的地方，行李随手丢地上，实在累了还能垫着坐会儿，大家都是这么干的。
等火车重新开动的时候，她拿了水壶准备去前头车厢找列车员加热水，打算就着徐招娣给她准备的鸡蛋饼，先填饱肚子再说。
结果，刚走到中间，路就被堵住了。
一个中年男人捂着腹部，正对着座位上的人喷唾沫星子。
“哎，我说小伙子，你年纪轻轻的，还是个军人，咋就耳背呢，我胃不舒服，叫你让个座没听到啊？”
“信不信我找你们领导举报你！为人民服务，你就是这么服务的？赶紧起开，别装聋作哑！”
顺着中年男人视线，她看到过道边的那个座位上，坐着个穿绿军装的男人，长腿微弯，姿态放松，手里还拿了本小人书，封面印着《小兵张嘎》几个黑体大字。
她这个角度也看不清人长相，就只看见男人圆润饱满的后脑勺，周围还有几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怎么吭声。
刘美月挤到跟前，中年男人就挡在过道那里，见座位上的人没反应，他嘴里骂骂咧咧，没一句好话。
“说你呢，当兵的，听到没有，别装死，这么大人了怎么一点眼力见没有！”
男人放下手里的小人书，刚要有动作的时候，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按住了，紧接着就听见一道脆生生的嗓音传来： “你好好坐着，就别给他让！”
“唉，你哪来的死丫头，关你屁事啊！”中年男人一脸不耐的瞪着刘美月警告，“我肚子痛，叫他让个座怎么了？他们当兵的，本来就是为老百姓服务的，你要走赶紧走，别在这里找不痛快！”
“你管我哪来的，有病就去治，别到处丢人现眼。还军民一家亲，让人家为你服务，你算哪根葱啊，吃两根大蒜就把自己当人了，也不照照镜子看你配吗？人当兵的凭啥就给你让座，他能保家卫国，你能吗？有病你倒是找乘警、找医生啊，喊一嗓子的事儿，你找他干啥，他这座位上有药啊，你坐上就能好还是咋滴。再说，你刚不是说胃痛吗？怎么这又肚子痛了？为了个座，连脸不要了，你咋不说自己腿断了呢！”
周围凑热闹的人，一听刘美月那嘴就跟机关枪似的直突突，关键还说得特别在理，也都渐渐回过味儿来，这男人一开始的确说的自己胃疼，好像捂的地方也不对，那八成就是装病骗人给他让座的，顿时看他的眼神就变了，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也渐渐站在了解放军同志那头。
“谁说我是装的！我......我就是肚子痛！”
男人红着脸，被刘美月气的赶紧又去捂肚子，嘴里还骂骂咧咧：“关你什么事，你是他什么人啊，这么替他说话，是看上人家当兵的了吧？真不要脸，这么上赶着往前凑，不知检点！”
“我是他什么人关你屁事！就看不惯你这样在解放军同志面前给我们老百姓丢人的，还舔着个脸让人给你让座，人家扛枪杀敌，抗洪救险的时候，你咋不把人家扒拉下来自己上呢！占便宜的事你倒是积极，长这么大，你妈没教你咋做人啊！”
被刘美月几句话激出正义感的群众，这会儿又纷纷站出来指责。
“就是，这位同志太不应该了，没病装什么有病。”
“人姑娘说的对，我老家去年发大水，要不是解放军同志，别说粮食了，就是人都保不住，那么冷的天，人家在河水里一站几个小时眉头都不皱一下，你要是真有病，人肯定早给你让座叫医生来了！”
“......”
眼看着自己被拆穿，讨伐的声音一边倒，男人怒气上涌，指着刘美月就骂：“你他妈哪儿冒出来的疯婆娘，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收拾你。”
“你还想动手哇？” 刘美月看着中年男人，一脸满不在乎，“你动我下试试，我看你敢不敢。不怕告诉你，我身上一堆毛病，心脏病、高血压、心肌梗啥都有，你敢碰一下，我就让你下半辈子都给我赚医药费！”
“......”
周围挨着刘美月看热闹的几个路人，一听这话，都默默离她远了一些，生怕磕着碰着。
“你！”
中年男人被刘美月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人半天，倒是想上手给她个教训，可想起旁边还坐个了当兵的，顿时气焰又下去了。
“都散开点，别挡着过道！”
就在这时，列车上的乘警也闻讯赶来了。
看到乘警，座位上穿军装的男人二话不说起身，掏出兜里的证件递过去，声音沉稳：“同志，我正在执行任务，现在怀疑这位大叔故意制造混乱，打草惊蛇给敌特通风报信，麻烦配合一下，带他去警务室，我需要仔细盘问调查。”
周围的人一听说跟敌特都扯上关系了，纷纷变了脸色，尤其刚才装病想要蹭座的中年男人，腿一软，吓得脸都白了，忙哭丧着脸承认错误。
“同志，我错了，我就是想要个座位才装病的，真不是敌特，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乘警仔细看了眼手里的证件，然后一脸严肃的朝陆万里敬了个军礼，二话不说就把中年男人拷走，带去警务室了。
“这位同志，刚才非常感谢你的正义维护，能不能麻烦你作为证人，跟着去一趟。”
刘美月刚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面前穿军装的男人不由分说就道：“你行李在哪，我帮你一起拎过去。”
“......”
刘美月跟在男人后边，心里暗暗咋舌，果然，优秀的男人都是上交给国家的。
眼前的兵哥哥，五官英气深邃，身型挺拔，短寸头，小麦色皮肤，眉眼透着一股野生少年感，看模样顶多也就二十出头。
到了列车警务室，刘美月简明扼要的把刚才看到情况复述了遍，人表扬了她几句就让她离开了。
倒是那个长相格外俊朗的军人同志，莫名跟上来，突然要请她吃饭。
“同志，为了表示感谢，我请你去餐车吃饭吧。”
“不用了。”
刘美月摇头，刚准备婉拒，就听人振振有词道：“餐车离这儿不远，反正都过来了，去那边坐几个小时，也比回去站着强。”
她脚步一顿，这个理由倒是特别勾人。
火车从宁城开到终点站辽北，少说还要十几二十个小时，而且，七十年代的餐车车厢，她也挺想去见识下。
如今物资匮乏，火车上的人大多都是自备干粮，也有卖盒饭的，都是那种铝制饭盒，吃完了再回收，因为不要票，所以很快就卖光了，至于餐车，好像大多都是出差的公职人员，或者家里条件顶好的，才会上那儿去。
到了餐车车厢，刘美月好奇扫了两眼，也就几张桌子，上面铺着白色带花纹的桌布，每张桌上都放着酱油醋等调料瓶，门口还挂了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今日供应。
“你看看吃啥？”
军装男人站在小黑板旁边，把行李放到座位上，转头态度温和的问她。
“西红柿鸡饭吧。”
刘美月挑了个价格适中也开胃的，旁边的肉菜她没点，最便宜的的水煮白菜，她也实在没胃口。
“好。”
男人点头，跟服务员低头说了几句，利索掏了张大团结，就坐下来等上菜了。
想着这个年代的人大多含蓄内敛，刘美月正琢磨着怎么找个轻松的话题，让气氛不那么尴尬，就听见对面的男人先开口道：
“你好，我叫陆万里，燕京人，今年21岁，是现役军人。”
她愣了一下，也干脆回道：“你好，我叫刘美月，沪市人，刚满18，是下乡知青。”
“谢谢你刚才挺身而出。”陆万里满眼真诚，眉梢微微扬起，语气轻快：“长这么大，头一次被女同志保护。”
“应该的，军民一家亲嘛。”
刘美月尴尬笑笑，其实在男人亮出证件说那人是特务的时候，她就脑子转过弯儿来，人刚才肯定打算自己解决麻烦的，结果硬生生被她给按回去了。
那大叔也不是什么特务，顶多就是扰乱车厢秩序，被乘警教育批评了一顿，又写了保证书，人就给放回去了。
“点这么多？”
看着服务员陆续端上来的土豆炒鸡肉、红肠、土豆丝、以及西红柿炒蛋，刘美月不得不感叹，这人是真豪气。
“太破费了，咱们两个人，吃不完这么多吧。”
动筷子前，她还是象征性的矜持了一下，实际上，口水都偷偷咽几轮了。
“火车上不要票，机会难得，放心吃，吃不完还有我呢。”
“那我不客气了。”
刘美月不再犹豫，干脆利落的开启了干饭模式。
人说，吃一顿饭的功夫，最能和人拉近距离。
当两个人不遗余力，把桌上饭菜都干了个精光的时候，距离确实拉近不少。
“不好意思，我饭量有点大。”
刘美月舒服的坐在椅子上揉肚子，虽然菜不如徐招娣做的爽口，但是配着米饭，她也吃了两大碗。
“巧了，我也是。”
陆万里笑了笑，只是觉得眼前这姑娘，真实又有趣。
跟第一次在冰场初见她，那匆匆一眼的惊艳不同，也跟第二次在老槐树下，见她分手时的洒脱不一样，还有刚才在车厢，她聪明伶俐且勇敢，而此时此刻，她吃饱了一脸满足的模样，又有点娇憨可爱。
吃完饭在餐车上蹭了人好几个小时的座位，刘美月把男人带的几本小人书都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两人才准备离开。
“你喜欢看这些？”
刘美月把书还给男人的时候，忍不住问。
他一个一米八几，穿军装，满身浩然正气的男人，实在很难想象，出门喜欢带几本小人书在身上。
什么《小兵张嘎》《小英雄雨来》也就算了，其他的竟然都是以小女孩儿的视角展开的英雄故事，不过刘美月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毕竟现在，也没啥其他文娱活动可以打发时间，就当是看个消遣。
“不喜欢。”陆万里摇头，“是我小侄女，临走前偷偷往我包里塞的，她才三岁。”
解释完，他看着刘美月递过去一本，认真道：“你喜欢看，都送你了。”
刘美月摇头，拒绝得干脆，“我不要。”
陆万里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你没看够。”
“怎么可能。”
她明明就是打发时间！
从餐车出来，就已经是快到下午了，刘美月跟人道了谢，想说随便找个地方，把行李往地上一丢，看能不能眯一会儿，后面且还有得熬呢。
谁知，兵哥哥就站在她旁边，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那个，陆同志，谢谢你陪我这么长时间，我是站票，站哪儿都无所谓，也懒得再往回折腾了，你快回自己车厢坐着吧。”
陆万里抬手看了眼时间，不动声色道：“再过2小时，有个大站，下车的人多，你需要的话，我看能不能找人补两张卧铺票。”
“真的？”刘美月瞪大了眼。
天知道，她现在多需要一张卧铺，自从上了火车，她加起来就没睡超过俩小时。
“我试试。”
男人虽然没有拍着胸脯打包票，但刘美月就是觉得，这人办事应该挺靠谱，至少他脑瓜子蛮灵活，是个会变通的。
果不其然，火车还没到站的时候，男人就搞到两张卧铺票，同一节车厢，还都是下铺。
他们等人都下车了，才往卧铺车厢那边走，找到位置，刘美月把行李往床底下一塞，床上被子掀开还是热的，她也没工夫爱干净了，拍了拍，抖两下，半截身子躺在床上，才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
后面十几个小时，可算不用再熬夜遭罪了。
想着自己的好运气都是旁边兵哥哥带来的，刘美月忍着疲倦，又一骨碌爬起来。
人到底是部队上的，才一眨眼的功夫，对面床上的被子就被叠成了豆腐块，男人此时正跟一条褶皱过不去，在那儿顺了又顺，也不知道是职业病还是强迫症。
“那个，陆同志，谢谢你帮我买的卧铺票，我把钱给你。”
“不用了，没多少钱，你刚才还帮了我，这钱不用给。”
男人很大方，并且豪气，她不过就是说了几句话，这人就又是请吃饭，又是帮着买票的，饶是她脸皮再厚，也觉得过意不去。
“那不行，又吃又睡，还不给钱，那我不占你便宜了嘛！”
刘美月嘴快，说完才觉得哪儿不对劲，把钱往对面小桌板一放，干脆道：“收着吧，别推来推去了。”
然后脱了鞋往床上一躺，被子一盖，一副谁也别打扰她补觉的架势。
陆万里看着桌上的钱，有些楞神。
之前在姨妈家，听说表哥沈青山处的这个对象，家庭条件复杂，心思深重，心眼儿多，是个表面喜欢装柔弱无辜，实际很会盘算，爱攀高枝的一个人，除了漂亮，其他哪哪儿都是缺点。
可如今，他看到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姑娘聪明、胆大、心细、口齿伶俐、有正义感、落落大方，不贪小便宜，还很有主见，和这些优秀的品质比起来，漂亮，反而只是她身上锦上添花的一个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