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说(1 / 1)

炎炎夏日,骄阳似火。

毒辣炽烈的阳光将青石板晒得滚烫。

作为谢家庄打杂的仆童,彼时傅湘前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瓦盆,正在禽栏边上喂鸡。

小郡主抱着一朵刚摘的荷花,香香的,比自己脸还大,慢吞吞走去他跟前。

“同意你跟着我啦,但你今后必须听我的话,本郡主命令你往东,你就不可以往西,听见了吗。”

“也不许再盯着我看。”

言罢,取下自己腕上的小金环,抛在对方脚下:“赏你的,叫你娘亲买身干净衣裳嘛,脏死了。”

“还有你的鞋子,为什么有两个洞洞,脚趾头都露出来啦。”

周围孩子们顿时一阵嘻嘻哈哈,“你们看,他的鞋子真有两个洞洞!不对,是三个!”

“衣服也破了,是不是又跟人打架啦?”

一片嬉笑声中,小郡主哼了一声,没注意那仆童面色涨红,转而又青青白白,也没注意他露在外面的脚指头蜷了又蜷,扣在瓦盆上的指节根根蜷缩。

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小郡主只扬着下巴等待对方“感恩戴德”。不想等了许久,等来三个字:

“不稀罕。”

“......”

可想这年的小郡主有多掉面子,又有多恼羞成怒。

“他脾气真大呀!”

“郡主赏的东西都不要,他的酒鬼爹爹知道了肯定又得揍他,说不定还会揍她娘呢......”

到底年纪小,远不如后来沉得住气。这年小傅湘前红着眼睛,很大声地说:“我没有爹,滚!都滚!”

这下不止小郡主,一群娃子也被他吓到了。

“他好凶啊!敢凶郡主,咱们快走,不理他啦。”

不远处传来李管家的粗犷喝骂:“鸡喂完了就赶紧去刷驴,晚上还想不想吃饭了?同人不同命,别以为被主家老爷夸上几句,教你识得几个字你就是少爷了,妄想跟在小郡主后头讨闲,那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下人圈子里,也自有一套“上下阶层”和勾心斗角,傅湘前的酒鬼爹爹名叫马登贵,是庄里赶马的车夫,和李管家本就龃龉。

李管家想起自家那不成器的孩子,越发看这小杂碎不顺眼起来。平日不仅给他最脏最累的活,动辄打骂也是家常便饭,刚要上脚给他点颜色瞧瞧,不想抬眼瞥见树荫下站了一堆小娃娃。

“我的小郡主,小祖宗哟,您怎地能来这种地方?这里可脏了,会弄脏裙子的......”

年幼的小郡主心思简单,还无法从人的言语里捕捉到太多信息。即便隐隐捕捉到了,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地,许多东西又怎么理解呢?

生活像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捂得小傅湘前喘不过气。

小郡主则不明白,为什么当着外祖父的面,李管家对那仆童很好,背地里却不是一个样。

而自己此番明明是来示好的,对方又为何非但不领情,还凶巴巴地叫她滚。

自那时起,这仆童心里怎么想,小郡主不知道,也不关心。但她已单方面将这深得外祖父青睐的死小鬼,当做了自己不共戴天的死对头。

后来得知他能成为自己贴身跟班,竟是他曾主动去找外祖父告她的黑状。

诸如:

郡主在崖边上摘花,应该制止。

郡主在溪边捉螃蟹,应该制止。

郡主进山里追兔子,应该制止。

小郡主生性活泼好动,又被娇纵得无法无天,家仆们稍不留意她便溜出去玩了。

外祖父母管教外孙女,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想派成年的家丁随侍,又总觉哪里委屈束缚了她。

毕竟当初谢媛将女儿送来江南,特地交代过:“生活中琐碎小事,尽量让窈窈自己做主吧,不必教她太多礼仪规矩。”

意思不要太过约束了闺女。

谢老爷思来想去,找来傅湘前:“难得你小小年纪,懂得体察主子安危,又比寻常孩子聪慧稳重,今后就不必打杂了。窈窈贪玩,往后无论她去到哪里,你时时跟着她,照看着她。”

这下“梁子”结得更大了。

小郡主知道真相始末后,气得把傅湘前吃饭的碗都摔了。嫌不够解气,往后羞辱他的次数和花样也越来越多。

不让她摘花是吧?

不让她捉螃蟹是吧?

不让她追兔子是吧?

“去给本郡主摘花,只要荆棘丛和崖边上的花,没开的不要,开得丑的不要,编成花冠给人家戴……”

“去捉一百只螃蟹来,没有?那罚你学螃蟹一样横着走路。横着走路不会吗?你看我。”

“去抓最可爱的小兔子,这么多?那养兔兔的事情就交给你啦。”

为使唤得顺口,小郡主还赏了他一个小名,叫做元宝。取的是他名字里的“前”,同“钱”,即元宝。

从此元宝来元宝去,让他在泥水里打滚给她看。

让他穿她的小裙子给庄里孩子们取笑。

让他给自己脱鞋、穿鞋。

让他给午睡的自己打扇。

反复拍掉他手中蒲扇,再叫他捡起来。

待他弯腰去捡时,又用脚将扇子踢走。

诸此如类,不胜枚举。

最严重的一次,一场恶作剧,她险些害傅湘前溺死在荷塘里。

彼时小郡主不懂得“换位思考”,自然不觉得自己哪里过分。他捏死她的小蝴蝶,毁了她幼时心爱的玩具,对示好的她说“滚”,后来更奉外祖父之命约束了她的自由。

她则以最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其肆意磋磨、戏弄、羞辱、践踏,仿佛在他灵魂中打下屈辱烙印。

时近五年,发生的事情当然远远不止这些。

究竟憎恶、讨厌多一点?

还是心虚、歉疚多一点?

又或这人小小年纪,就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戏弄起来实在好玩?

黛窈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只觉越是长大,越对傅湘前这三个字感官复杂,故而每每想起这个人都会下意识回避。

经年之后,若非脑中突然多出个“邪物”来。

黛窈几乎可以预见,自己未来一生,都不会和傅湘前有任何交集。

...

视线里篝火映红梅,枝头花影浮动,影影绰绰地泼在那人肩头。

玄袍金冠,墨发漆瞳。

他支着一条腿,在临时摆置的翘头案前坐得随意,却给人一种如山岳屹立,如渊水停滞的沉穆之感。

让人觉得不可侵犯。

这样一个人,端的是脱胎换骨,风华无双,黛窈实在很难将他与幼时那个仆童联系起来。

收敛心绪后,待感觉距离差不多了。

少女将手从汤捂里伸出来,假意拢了拢头上兜帽。如此手放下来时,就可以很“自然而然且十分不经意”地触碰到死对头的——

“啊!”

毫无防备,身体失衡向前栽倒的瞬间,黛窈口中溢出极短促的呜哇一声,下意识想要抓住点什么。

脑中空白的刹那,四下已是一片惊呼之声。

又要行个大礼吗?

她今日出门可是翻了黄历啊!

电光火石间,被一双大手轻揽腰肢,稳稳接住。下巴嗑在对上肩头的一瞬,黛窈疼得倒抽凉气,整个儿呈匍匐的姿势趴在人身上。

上刺暗金麒麟图腾的氅衣之下,男人胸膛坚实冷硬。衣料摩挲,肌肤相触。

一阵极淡的冷香侵入鼻腔。

耳边有个声音道:“郡主请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