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菩萨(8)(1 / 1)

蒋椿?

蒋莱的大女儿叫蒋椿?

但为什么这条关键线索叫“蒋椿的归处”?哪里是她的归处?是观音庙还是这张小小的木桌?

这个归处,指的真的是蒋椿的归处而非亡身之处吗?

姜绮的手指抚过凹凸不平的字迹,她几乎能想象到蒋椿蜷缩进桌底时的恐惧与惊惶。

她甚至在桌底下捡到了半枚带着皮肉的、被折断的指甲。

蒋椿,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出了蒋家村就是个初中生。她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忍了多少的痛苦,才能用伤痕累累的十指在木板上留下了这样密密麻麻,入木三分的字迹?

“沈越。”,属于蒋莱的悲痛和绝望爬上了姜绮的脊背:“蒋椿就是蒋莱的大女儿,是或否?”

“是。”

“蒋椿最后死在了观音庙,是或否?”

“是。”

姜绮沉默着看一地的鲜血。她第一次到达观音庙的时候,还以为这些都是蒋莱从蒋家村里带来的。观音庙里既然没有尸体,就不会是蒋莱杀人的第一现场。

可这个故事里,杀了人的又不止提着刀的蒋莱。

还有蒋家村的村民。

“蒋椿是被村民杀死的,是或否?”

“是。”

可为什么呢?

一个毫无攻击力,被压迫的小女孩,对这群村民而言,她要犯什么罪,才值得村民在观音庙里大开杀戒?

要知道,寺庙按道理是不允许见血的,更何况杀人。

“蒋椿的椿是山椿的椿,山椿就是山茶。我叫蒋椿,妈妈说,这是因为她希望我成为一个山茶一样的女孩。”

“无论多寒冷的冬天,我都能开得很漂亮。”

关键线索自带背景音。

在蒋椿的声音响起的那个瞬间,姜绮突然泪流满面。难以言喻的悲痛淹没了整个身体,她几乎窒息在空气里。

是蒋莱。

蒋莱在为自己女儿的话感到发疯了的痛苦和愤怒。

“我小时候那个男人老是打妈妈。他会把一切生活中的不如意都归结到妈妈身上,好像是妈妈让他倒霉,让他不幸的。”

“我不明白。”

蒋椿和蒋薇薇一样,都能从比较轻快的咬字中窥见她们年轻的心。

“打完了他就走了,去喝酒或者去做别的事情。妈妈会抱着我哄我睡觉。她不知道每次他打她我都睡不着,我其实知道她会偷偷地哭,她会背着我痛苦。”

“我……我明白向我隐藏她的痛苦是母亲对女儿的保护,可她不明白,她的隐瞒也让我痛苦。”

“因为我真的好想,好想,好想……”

蒋椿的声音猛地尖锐起来,突然的怒火烧心不死不休,让她原本清亮的嗓子变得无比狰狞。

“我好想杀了他啊!”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对,只要杀了他就行了,一切都会变好的,只要杀掉他……”

蒋椿喃喃自语了一会儿,猛地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我才十二岁,奶奶被迫留在这里的时候二十二岁,妈妈出嫁的时候十四岁,我比她们更小就接受了我的命运……”

“……那我的孩子呢?”

她突然号啕大哭:“我的孩子呢?我孩子的孩子呢?我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呢?”

“我们是不是最后要成为宠物,成为要跪在地下乞食,一出生就被分配了的玩意儿呢?”

“还有她们,我照着母亲的话把从那里学到的知识偷偷教给同村的她们,但知识只会让我们更加痛苦啊!”

蒋椿就是那个钻狗洞偷师的女孩儿。

“我们知道了什么是自由还要被关在这里,不是更痛苦吗,不是更难以忍受吗?”

“你们说学习能让我们逃出去,可是我们没有一个能逃出去!学习?学习只是让我们从狗变成了有知识的狗,变成了不听话的要被管教的狗……”

她嗓音嘶哑。

“不如不告诉我什么是知识,这样我就算当狗也有点乐子。”

“现在这副德行,不如我们都死了,哈哈!都死了、都死了、都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她一字一句疯疯癫癫地诅咒所有人,尖利到刺耳的童声和癫狂的语调,都让蒋椿听上去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反反复复念叨了好久,到最后念几句就尖笑两声,或者轻轻啜泣。

过了好半天,观音庙里终于静了下来。

姜绮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会儿,才蹲下去认桌板后面的字。她实在是看不清,用手沾了观音庙地上的血涂在木板上,让有字的部分颜色更深,这才发现上面居然写的都是同一句话:

“站起来,活下去!”

她一下子回头,背后空无一人。姜绮这才反应过来不是有人正在她身后,带着浓重的哭腔念木板上的字,而是蒋椿还没说完。

她好像终于从那种恐怖的疯狂中醒了过来,用一种安静到可怕,成熟到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的口吻,很平淡地开口:

“你们要站起来,你们要逃出去,你们不要和我的母亲一样,一遍遍地照着书给我念,告诉我什么是自由什么是独立,什么叫人应该拥有属于我自己的灵魂属于我自己的人格,而这些都凛然不可侵犯。”

“然后再用父亲日复一日的毒打教导我,什么叫身困樊笼,什么叫言不由衷。”

“你们站起来!”

蒋椿好像哭了,她的声音似乎是浸在冰水里的,有一种伤人伤己的冷和锋利。

“你们……逃出去……”

这声尖叫落地,好像一个跳楼的人粉身碎骨在姜绮面前,又像一朵开到荼靡的山茶一跃而死,其中的凄厉犹如滚烫的热血浇了姜绮满头满脸,于是她分不清顺着脸颊流下的是自己的眼泪,还是蒋椿的血。

整座观音庙陷入了奇异的沉寂。

半晌姜绮才把自己从情绪里拔出来。她突然发现,蒋椿最后说的已经不是我们要怎么做,而是你们。

她已经不觉得自己能逃出去了。

姜绮想起刚进入房间的时候听到的那句“站起来!逃出去!”,她本以为这句话应该是蒋莱,也就是房间的主视角说的,现在看来,这居然是蒋椿的话。

她完全可以根据蒋椿的话描绘出她死亡的全过程。

蒋椿不愿意出嫁,一路从家中逃亡到观音庙。

庙外是追杀她的村民,庙内又一览无余,她避无可避,只好把自己蜷缩进供桌下,用那张红布堪堪盖住自己。

……他们什么时候来?

蒋椿不知道。

她心知自己无处可逃,甚至一旦被抓到,像她这样不听话的女人很可能被就地打死,因为她给村里其他女人做了坏榜样。

但她不想嫁,她宁可死。

在漫长,或者说只是蒋椿感官上漫长的等待让她发了疯,在木桌底下留下了凄厉的叮嘱。

然后,她就被发现啦。

可能是指甲抠挖木头发出的细响,可能是晃动的红布的一角,总之蒋椿被发现了。她被活生生拖出了庇护所,打死在了观音庙。

“蒋莱暴起杀人只是因为蒋椿的死,是或否?”

“否。”

还有别的原因。

姜绮闭了闭眼:“蒋莱杀人,是因为蒋椿的经历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经历,是或否?”

“是。”

姜绮的声音开始发颤:“蒋莱,她疯了,她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是吗?”

一个小时候看着自己母亲被猪活吃求助无门,好友被强娶郁郁而终,自己的日子也悲惨异常的女人,她怎么可能还是个正常人。

“是。”

她早就疯了。

但是她是被什么给逼疯到要杀人的?

“是蒋椿被强娶让蒋莱暴起杀人,是或否?”

“否。”

“是蒋椿逃跑失败让蒋莱暴起杀人,是或否?”

“否。”

都不是?

那问题出在哪里?

一个可怕的猜测出现在她脑海。

“沈越……”

“我在。”

AI温和的嗓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蒋莱也逃跑过,也躲在这张木桌下过,也曾经疯到在木桌下留下和女儿一模一样的叮咛,是或否?”

“是。”

答案是“是”。

难怪蒋氏突然疯了。

她从蒋家村里匆匆而来,见证的却是自己引以为豪的女儿踏上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路,甚至比她自己走得更惨烈,更可悲。

忍无可忍……

忍无可忍!

姜绮耳边好像突然想起蒋莱的那句:“所以我拿起刀了。”当时她还不理解为什么这句话的语气如此沉重又诡异地平静,现在就很好理解了。

那是绝望。

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灵魂坠入地狱,发出的一声巨响。

“我一生没出过蒋家村,走得最远的路也不过是去村口的那座古庙,去拜一拜菩萨。

我见过三次菩萨。”

背景音突然响起来,是蒋莱总结性的自述,看来姜绮已经完成了房间故事的还原。

“十二岁那天我从自家的祠堂逃出来,像一尾灵巧的鱼一样溜进观音庙,藏在供桌下面,小心翼翼地用桌面垂下的红布掩住瘦弱的身体。

红布可薄了,几可透光,我就偷了庙里那两盏油灯的光,一遍又一遍地读那本被藏在心口,皱皱巴巴的书。

我拿手一遍遍地抚摸过一行行的字,耳边好像响起了母亲念书的声音。

母亲是个支教老师,从村子外面来,不知道为什么被关进村子里去,再也出不来了。母亲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虽然有的时候也会打我骂我,可做完这一切把我拥到怀里,用炙热的眼泪一遍遍重复着对不起的,也是母亲。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母亲了,自从那个老男人发现母亲教她识字,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后来我才知道的。她老说山里的村子吃人,不是比喻,她真的是被这个村子吃掉了,一点点骨头都不剩下。

供桌很矮,下面木板和石灰墙又都凹凸不平的,我不得不蜷起身子缩在角落,在祠堂跪出的伤还烫着,肿得像发面馒头的膝盖就要被迫抻平,我疼得满脸是泪,还得咬着牙不发出声音。

可我不理解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说我不愿意嫁给蒋二姨的儿子,他比我大十七岁,是个把妻子打死了的鳏夫,一个跛脚的男人。

我半点都不喜欢他,甚至谈得上厌恶,而且我才十二岁,我要读书,我要走出蒋家村,我才不要嫁人。这几句话居然值得我滴水未沾在祠堂跪着抄一天一夜的族规。

外面的村民骂骂咧咧地找我,声音和着火把摇曳的光越走越远。紧张的感觉过去些,我才觉得自己快饿死了。我知道这不对,可我真的太饿了,我甚至觉得自己都开始被自己消化,吃成一具空壳了。

我从红布下伸出半个脑袋,快速地瞥了一眼四周,才战战兢兢地探出一只手,像猴儿一样,勾下了供桌上的贡品——一盘风干了的橘子和两朵干瘪瘪的山茶。

把书包进衣服里,干了的橘子不好剥皮,我只能颤着手把橘子往嘴巴里塞。橘子皮好涩好硬,我嚼得腮帮子都酸了也咽不下去,最后还是吐了出来,把两朵枯萎了的山茶咽进了肚里。

山茶没有味道,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疼的,一直在哭,所以花尝起来也又咸又苦。

我生涩而用力地咀嚼,花汁、泪水和唾液混在一起。

于是我在心里瑟瑟地重复,原谅我吧,菩萨,原谅我吃了你的东西,可我真的好饿,我饿的受不了了,我不是故意的,原谅我吧,让我留一晚,等我逃出去,我给你供数不清的山茶。

可是我没能逃出去。

因为他们发现了,供桌上少了一盘橘子,两朵山茶。

后来是我怀了孕,顶着八个月的肚皮来庙里为跌下山沟的男人祈福。

这时候我已经十八了,头胎是个姑娘,现在呆在肚子里马上就要临盆的是第二个孩子,在这种要紧关头,我男人居然在回村的路上掉下了山,再也没有回来。

我其实心里清楚他大概是回不来了。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回不来了呢?

如果是六年前他就回不来,我或许会很高兴他死了,就算没死傻了也成,主要我嫁不了他就行。

可是现在我已经离不开他了,他们有孩子了,大姑娘今年三岁,已经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小的还在肚子里,要是他就这么去了,别说大的我怎么带大,小的那个可就成了遗腹子,以后还怎么在村里活下去!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菩萨,哭倒在蒲团上。等恢复了些气力,又从兜里掏出一大束山茶,整整齐齐地码在供桌上。

我退后两步,护着肚子一拜三叩首。

当年两朵我吃下去的山茶,如今成倍地还您。您行行好吧,放过我吧。

我不要自由了,我要命,我只要我和我的孩子活下去,求您了,保佑我吧。

可是没有。

因为蒋二姨也哭着闯进古庙,一边骂我是白虎星克死自己的丈夫,一边一脚踹掉了我肚子里的孩子。

大姑娘十四岁那年,我最后一次来到古庙。

这次我遍体鳞伤,比自己十二岁那年还要惨烈。被家法伺候过的身体像一个盛满了水的破气球,一动,就扑哧扑哧地往外泄出鲜血,我一身衣服都被血染红了。

可是我不觉得疼,也不觉得冷了,因为别人的热血最暖身。我半夜起来磨了刀,把要拿大姑娘卖钱的那群人一刀一刀全杀了。

血流了满院,第一第二户人家在睡梦里一无所知,后来的却都被惊醒,有胆大气壮的冲上来要制服我,或者干脆砍了我,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砍得过的就砍砍不过的就逃,村里那些年富力强的男的都勇不过我。

所以我最后杀了半个村,还有半个村逃了,像我当年逃他们一样狼狈。

这个村子欠我的很多,比如我发现了被锁链锁在猪圈里神志不清的母亲的遗骨,比如我被碾碎被抛弃的梦想和自由,比如儿时从母亲时有时无歇斯底里的爱里萌芽的良知和同理心,我几乎孓然一身了,可是他们现在还要抢走我的女儿,我和曾经的我一样,热爱读书热爱自由,像山茶一样天真的女儿。

不行。

她不能再过这样的人生。

我怎么能让我的女儿和我一样,成为二十九岁还没有名字,不算人的“人”。

所以我拿起刀了。

只剩最后一笔债要讨了,我提着滴血的刀,一步一步,昂首挺胸地走进古庙。

这次,我没有流泪。

一刀一刀地砍下去,破碎飞溅的彩瓦白瓷划破我的脸颊,我却笑得那么畅快,那么天真,好像当年第一次枕在母亲膝上听她讲蒋家村外面的世界,听她讲星星,讲月亮,讲车水马龙的大城市和她的父亲母亲,听她讲读过的书,又是为什么不得不来到这里。

从慈眉善目的观音面,到那块曾经庇护过她的红布,最后是破旧的供桌。

然而供桌下、石灰墙上却都是密密麻麻的歪歪扭扭的小字,像尸体之上的蝇虫,层层叠叠密密匝匝地拥在那一片小天地。

她凑近了去看,看到无数不同的用指甲、簪子、绣花针划出的字迹。一句一句,叽叽喳喳地说,站起来,逃出去。

站起来,逃出去!

我还是哭了。含着泪,低下头,向自己、向这些没有名字,隐藏在菩萨背后脚下的“蒋氏”,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砰”的一声,我拿起那把刚刚杀了人的刀,一把砍向自己的喉咙。鲜血溅在了古庙的石灰墙上……

溅在了她们的面前。”

“……还原进度百分之百,耗时34分钟。恭喜您姜博士。”

姜绮没说话,只是沉沉地站在原地。

沈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他心知她很难过,想出言安慰几句,却突然看见整个房间在极速地崩塌。

所有场景都变得半透明,像一排排积木一样轰然崩塌,从碎开的缝隙里发出冷色的电子光,把姜绮惨白的脸照得更加血色全无。

“沈越!怎么回事?”

“模拟提前结束了?”,他听上去也不知所措,但第一反应还是安抚姜绮:“姜博士您不必担……”

沈越瞳孔一缩。

“姜博士!”

姜绮整个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破碎,像一群蓝色的闪蝶从这副皮囊里飞出来,她碎成了无数闪闪的星光。

他想伸出手去抓,自己却没有实体,几秒钟后,也跟着失去了意识。

……

“为什么突然结束模拟?你们知不知道这对她很危险?”

戴着金丝眼镜,穿着白大褂的黑发男人一把推开模拟室的门冲了进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姜博士的精神力很高,但属性更偏向锋利而非坚韧。强行结束模拟万一真的扯断了她的精神丝,《房间》的运行和后续研发谁来做?你们吗?”

他气得心慌。

“而且这次测试本来就不稳定……她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在游戏准备期就完全失忆,不能正常回档,感官过于真实……你们难道就打算让《房间》这样上市?”

“这根本行不通,你们……”

“沈助理。”

坐在主操作台前的金发女人淡淡开口:“这是联邦中枢的命令。”

“《房间》一周后必须上市,无论它完善与否。因为这是中枢的命令,中枢永不出错。”

“至于姜博士……”

她抬头,看向面前巨大的营养舱。里面填满了淡蓝色的胶质液体,姜绮就浮在液体中央,身体蜷缩,乌黑的长发微微散开,像一捧随波逐流的水藻。

“她会理解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