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山中无定之风(1 / 1)

七婼 戈鞅 2011 字 1个月前

五师父追着阿婼,砸了一天石头,才勉强解气。

但阿婼毕竟成功摘到了七萼龙胆,如今更是铁了心,理直气也壮地要出山去人间。

三师父和五师父虽不快,却也认可七婼山的规矩便是如此。三妖便一同去见大师父。

阿婼是独自进无忘洞的。三师父和五师父守在外头,没多久就听见怒骂声响起,紧接着,望见洞里离火灼灼,一老一小开始互扔火球。

五师父有些焦灼:“臭丫头能应付么?”

三师父老神在在:“洞还没塌,应该没事。”

前一次,大师父发疯,是因为阿婼从外头捡了只可怜的死鸟,来不及葬,随手扔在了洞门口。

那死鸟的羽色和大小都和阿婼的原形颇像,大师父一大早出门看见,大吼三声,吐了口血,回身一掌,就把无忘洞炸塌了。

幸好二师父胡单单也在山中,联合着阿婼和其他几位师父,一起制住了大师父。

只是这么一闹,半个山顶都被朱雀离火烧成了灰。

五师父想起上回,还是心有戚戚焉。那时他以土行之力,花了七天七夜,才把塌了的无忘洞修复如初。

这样看,这次老大还算有节制。

五师父刚有了这样的想法,便看见阿婼像一只小草球一般疾冲了出来。

她头发被燎得长短不齐,满头大汗,身后紧跟着一朵朱雀离火,几乎来不及闪躲。

幸好,三师父拐杖中及时射出一泓清泉,将那离火拦了一拦,阿婼才成功躲开。

她虽形容狼狈,目光却坚毅又顽狠,回身朝洞内大吼:

“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摘到了七萼龙胆!”

“小羽畜,你翅膀硬了,想翻天吗?”

洞内一掌打过来,但这次,阿婼已有防备,灵活地闪开。

她也起了野性,怒恨道:

“老秃鸟,横竖是你们定的规矩,我做到了,你认不认吧!”

这一声,无礼悖逆,掷地有声。

无忘洞中,忽然鸦雀无声。

五师父吓得去捂她的嘴。

“你个死丫头,不要命了!”

阿婼看看五师父,又看看洞内,忽然扁嘴,大哭起来。

“师父们都不讲道理,说话不算数!你们说摘了七萼龙胆,就能去人间。现在我摘到了,你们又不认!你们——算什么师父!”

三师父和五师父面面相觑。

阿婼往地上一坐,索性撒泼打滚,两腿猛蹬:

“师父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秘密从来也不告诉我。我只是想去人间找六师父,这一点愿望你们都不答应!”

“我活着没意思!”

“你们干脆用火烤了我,撒点盐巴草果,用我这几两小鸟肉,塞个牙缝罢!”

“……”

三师父和五师父哭笑不得。这臭丫头,发横耍野的本事无人能敌,难怪老大给她取名叫元婼,实乃天下第一不服管教的丫头。

何况这一次,她确实也占理。

三师父慢吞吞地咳了一声,试探着朝洞内唤道:

“大哥……要不这回……”

他话刚出口,洞内徐徐飘出一轮赤焰。

大师父立在赤焰中央,睥睨着阿婼,冷冷道:

“小羽畜,你虽给自己封了个山主,在厘山横行无忌,可说到底,还是仗了师父们的势。去了人间,没人认识你师父是谁,受了欺负,莫要回来求告,惹了祸事,师父们也不会为你收拾。”

阿婼梗着脖子:“那是自然!您也一样,我要是死在外头,您也不必为我收尸!”

大师父的红瞳骤然一震,射出的厉光让三师父和五师父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但阿婼却毫无所惧。

一老一小两只鸟儿对视了良久,终是老的那只长叹了一声。

“罢了。命中如此,你想去,就去吧。”

大师父说完,周身赤焰渐渐黯淡下来。

他的脸色如燃烧殆尽的灰堆,惨然转头,飘回洞府去了,只余一地飞灰。

阿婼站在那一滩灰烬里,面如土色。

三师父和五师父互视一眼,都无奈摇头。

阿婼木呆呆地痴想许久。

她有点不敢相信,她和大师父抗争了这么久的请求,大师父忽然就松口了。

她觉得自己是占理的。

可是,大师父那无所谓的神情,又让她很难过。

好像他……不打算管她了。

五师父道:“小羽畜,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还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滚?不怕你大师父反悔?”

阿婼神情沮丧地看五师父一眼,倒教他也愣住。

阿婼心想,不是这样,她想要的不是这样。

她想要的是,把道理和大师父讲明白,让大师父心悦诚服,顺理成章地答应和赞同她要去人间的决定。

她还想要大师父快快乐乐地送她出门,并且夸她,又聪明又勇敢又了不起,一定能成功把六师父救回来。

现在她忽然明白了。这根本是不可得的。

阿婼站在那一堆灰烬里,大哭起来。

五师父最怕孩子哭,一向是避之唯恐不及的,见状皱着眉头,叹着气走了。

三师父大约能明白一点阿婼的心情,凑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也走了。

阿婼哭了很久,哭声渐渐止息。

现在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了。

……她就这样离开吗?

万一她……和六师父一样回不来了呢?

她擦干眼泪,停止了抽噎,慢吞吞地挪到无忘洞口。

无忘洞中,无火无声,没有出声斥责,也没有出声安慰。阿婼扒着门缝,抖抖战战地问:

“大师父,你今日想吃点什么呀?”

一片静谧。

阿婼没有放弃,继续讨好道:“大师父,我今天遇到一只花皮小猪,看起来很香嫩,你想吃嘛?我去抓给你吃呀。”

还是没有回音。

也许,大师父又开始入定了,根本没听见她哭,也不在乎。

阿婼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算了,大师父根本不在乎她,也不喜欢她。

她就是他路边随随便便捡来的一只小鸟儿罢了。

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洞内忽然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

“为师今日坐悟东天,不食荤腥。”

阿婼蓦地瞠大眼,急得声音直打跌:“那我、我去后山摘桃子,又红又大又脆的水蜜桃!”

仿佛过了一万年,大师父才出声:

“听起来……很好吃。”

阿婼如蒙大赦,几乎要蹦起来:“我去摘了,大师父您就等着吃吧!”

大师父疯,有疯的好处。

罚跪记不住,生气也记不住呢!

此时三师父和五师父尚未走远。无忘洞方向忽起一阵清风,快乐地打着转朝后山林中投去。

五师父仰头叹气,对三师父道:“你说老大这回,是真疯,还是装疯?”

三师父拈着胡须:“这重要吗?”

**

与此同时。

随岚和景洄还被关在竹屋里,守着胡单单的八个亡夫牌位。

景洄问:“她既然还活着,我们应该不用死了吧?”

随岚:“也许吧。”

“她不死,我们便不会死。”

景洄很不愿意自己的性命和那个粗鄙的女妖怪绑在一起,恨道:“若不是因为我中容国的镇国之宝还在她手中……就该让她淹死在水下。”

随岚知道他只是嘴上凶狠,微微一笑,并不戳穿。

恰在这时,不远处的另一个山头上,忽然腾起烈火,炸裂之声如雷,许多鸟雀桀桀地飞起。

两人对视一眼,登时无语,心有余悸。

景洄小声道:“听她三师父五师父的口气,那个大师父,好像很凶残,该不会失手把她杀了吧?”

随岚诙笑:“你看她那个性子,若师父真的凶残,她能活到现在么?”

分明……是被纵容着长大的孩子。

他盯着氤氲的山岚看了许久,忽然转头,朝景洄笑道:

“太子殿下,你还记得自己为何要来厘山吗?”

景洄被他问得一愣,片刻才想起。

“我是来求援的,我以为母后还有朋友,可是……”

随岚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可是你接触了这么多妖怪,觉得他们全都凶残,自私,冷漠,没有一个值得信任,是吗?”

景洄不作声,抿紧的唇线已经昭示了他的答案。

随岚指指外面:

“那位阿婼山主,为什么要冒险把我们从灵宝大王手里救出来呢?又为什么冒死下幽明潭摘七萼龙胆呢?”

景洄哼了一声:“她救我们,是贪图我镇国之宝人面鱼杯。她下幽明潭,是自己想去人间玩乐。她要你我,变成任她差遣的奴仆,任她蹂躏摆布发泄。”

“是这样吗?”

随岚笑了笑:“在梅花洞里,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死倒没什么,可是要回到……要离开人世,真的是太无聊了。”

景洄没听懂他的意思。

随岚继续道:“就在那时,阿婼山主挡在了前面。我一个无牵无挂的浪荡人,还是头一次这样被舍身相护。你觉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景洄皱眉思忖一会儿:“她看上了你的脸,喜欢你呗。”

妖族行事霸道,语言也霸道,从凡人的角度听来,自然觉得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充满了恶意。

随岚摇头:“她是为了保护那只人面鱼杯啊。”

“……”

“贪图、玩乐、奴役他人的欲望,是不足以令人舍命的,妖也一样。太子殿下,你要找的,已经找到了。”

景洄震惊了半晌,似乎明白了一些。

他一时有些欣喜,一时却又担忧:“她这么弱,连灵宝大王也打不过,又怎么能打败河伯?她的师父们好像很强,如果可以拜托他们……”

景洄终究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他没有亲眼见到灵宝的阴虹电槊,自然不明白当时是何等险要的情形。

于弱者的想象中,强者助人,只是举手之劳,于强者而言,却似是门前排队乞食的饿殍,饭桌上挥之不去的乌蝇。

这些残酷的世间法则,随岚向来不爱直言挑破。景洄懂也好,不懂也好,那都是他自己要走的路。

但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这几日的经历,值得多说几句话。

“太子殿下,世间生灵自然有强弱之分。可是,强者未必助你,弱者未必弃你。若不是阿婼山主执意追寻,她的师父们再强大,今日也不会插手的。”

他想了想,把褡裢里的匿光珠掏出来,交给景洄。

“相逢便是有缘,这个,就算是我给太子殿下的临别赠礼吧。”

景洄愕然:“随岚先生,你要逃走?”

随岚:“我是来送信的,信已送达,自然要走。”

他与随岚历险一遭,已经对他产生了强烈的依赖。

“那我跟你一起……”

“太子殿下,我要去的地方,和你不同。”

景洄不解:“你要去哪儿?你若肯和我回中容国,我保你卿相之位!”

随岚微微一哂:“太子殿下如今朝不保夕,人间到处都是追杀你的死士。有什么能力保我卿相之位呢?对你来说,待在阿婼山主身边,才是最安全的。而我……”

他自嘲地笑笑:“我乃山中无定之风,岂能停留在一个地方呢?”

景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顿时被堵得说不出话了。

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阻止他,只好道:

“你不是答应了那个女妖怪,要听她吩咐,任她差遣吗?万一她发现了……”

随岚朝他挤挤眼:“所以此刻,就是最好的时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