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微妙(1 / 1)

裴含绎的神情一寸寸冷下来。

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公公所问的话,是出自圣上吩咐吗?”

李进道:“并非如此。”

裴含绎寒声怒斥:“本宫乃东宫储妃,身上担着整个东宫的尊严体面,若要问罪,请拿出圣上谕旨,本宫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倘若无凭无据妄自揣测,东宫当不起谋害天子这样诛心的论断,还请慎言!”

太子妃地位非比寻常,又拉出整个东宫的尊严体面来,饶是李进身为天子心腹,也断然不敢背负太子妃这样严厉的指责。

他微一犹豫,后退半步,正要欠身请罪,只听内室里传来清淡的女声。

“太子妃恕罪,李公公所问均出自臣的授意。”

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内室转了出来。

宫中素忌白色,唯有监察宫禁、司掌刑律的宫正司是个例外。

“柳宫正。”李进如逢大赦,转头唤道。

来人正是宫正司女官之首,正五品宫正柳秋。

宫中六局一司,‘一司’指的便是宫正司。

但宫正司又与六局不同,它在宫中地位超然,宫正柳秋是唯一一个由皇帝直接拔擢任命的高等女官。自先皇后死后,宫正司彻底脱离了后宫的掌控,由皇帝直接过问。

无论是曾经暂掌宫务的贤妃,还是如今掌握凤印的裴含绎,都无法摸清宫正司的底细。

裴含绎神色不变,平静问道:“请问这样诛心的话,是圣上命柳宫正询问本宫,还是柳宫正擅自请李公公出言相问?”

这个问题堪称毒辣。

柳宫正平静答道:“殿下恕罪,臣奉圣命质询各位贵人,此案关乎圣上安危,事关重大,故而臣请李公公从旁协助——一切都是为了圣上安危着想,若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不愧是浸淫深宫多年的高等女官。

只这么轻飘飘一句话,搬出圣上安危,立刻便将裴含绎所有的指责都挡了回去。

——东宫颜面要紧吗?

要紧。

但若和天子安危比起来,区区东宫颜面,还是已经没有了太子的东宫,何足道哉?

裴含绎神色微敛,道:“为了圣上安危,本宫自当配合。方才李公公说有人证亲眼见到我宫中内侍出入参玄司,本宫却不知此事,请将人证带来,将我宫中何人何时出入参玄司,做了什么说清楚。”

柳宫正道:“人证是参玄司粗使内侍刘三德,指证太子妃宫中内侍韩喜,时常前往参玄司,行迹鬼祟可疑。”

韩喜。

门口的怀贤听到这个名字,瞳孔微缩。

裴含绎同样想起了韩喜是谁。

他是惟勤殿洒扫外院的粗使内侍,甚至进不得殿内侍奉。

之所以裴含绎知道他,是因为怀贤和怀贞早就发现了韩喜的底细——他是宫正司埋在东宫的眼线。

“韩喜是谁?”裴含绎只做不知,回首询问。

怀贤应变极快,作苦苦思索状,犹豫半天才道:“宫里似乎是有这么个人,但……他已经被遣送宫正司了呀。”

柳宫正讶异道:“什么时候?”

怀贤渐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奴婢想起来了!原本惟勤殿是有韩喜这个人,专司洒扫,是外殿的粗使内侍,昨日奉命送赵良娣出宫后,他鬼鬼祟祟往会宁阁钻——皇长孙病了几日,好不容易安稳睡下,他安的是什么用心?奴婢擅自做主,命人打了他四十板子,送去宫正司处置了。”

四十板子,足够活活打掉大半条命了。

以韩喜的品级,绝不会有医官来看诊,等同于气息奄奄进了宫正司,连说明自己身份的机会都没有。

柳宫正皱起眉:“东宫擅自用此重刑,是否有些过分了。”

作为太子妃身边头号女官,怀贤绝不能令太子妃亲自站出来和柳宫正掰扯刑罚是否过重。

她向前一步反驳道:“宫正此言未免偏颇,事关皇长孙,那是怎么仔细都不过分的。太子妃殿下三令五申,绝不许任何宫人惊扰皇长孙养病,韩喜一个惟勤殿的粗使宫人,却鬼鬼祟祟往会宁阁钻——说句僭越的话,倘若皇长孙出了什么事,东宫上下不知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

她缓了口气,谦和道:“奴婢奉太子妃殿下之命,看顾皇长孙,一切要以皇长孙安危为重,韩喜形迹可疑,被擒下后又支支吾吾不肯招供,自然是宁可重惩不可轻纵。”

方才柳宫正以天子安危来压制太子妃,此刻怀贤就能以皇长孙安危来压制柳宫正。

这些话裴含绎不便出口,怀贤却无妨——东宫尊严体面比不上天子安危要紧,区区一个内侍自然也远不及皇长孙安危重要。

柳宫正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平声道:“竟是如此吗?”

怀贤不卑不亢:“宫正尽可以去查,奴婢承蒙太子妃殿下信任,处置事务从来不敢落人口实,对韩喜的一切发落,都是昨日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众进行的,昨日处置的宫人亦不止他一个,宫正若查出奴婢说谎,奴婢任凭责罚。”

裴含绎淡淡道:“这话错了,你是东宫的宫人,赏罚均由本宫做主。”

柳宫正黛眉轻皱,一时颇觉棘手。

怀贤的辩解明面上挑不出问题,太子妃最后那句话更是既含袒护,又带敲打。

——怀贤是东宫的宫人,赏罚自然要由太子妃做主;同样的,太子妃若要处置几个东宫宫人,只要没有当场打死,谁又能因此问罪太子妃?

“人已经在宫正司了,怀贤把一个大活人交了过去,你们自行审问便是,倘若韩喜招供本宫指使他出入参玄司,再来东宫不迟。”

裴含绎冷声说完,转身便走。

怀贤连忙跟上,门外候着的大批东宫侍从护卫在裴含绎身侧,便要簇拥着太子妃离开。

“殿下留步。”

裴含绎将欲走下殿阶时,柳宫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裴含绎站定,转头望向身后,只见柳宫正举步行来,面上换做款款笑意。

“臣开个玩笑而已,殿下不必当真。”

她朝侧殿的方向抬手:“请殿下移步侧殿稍等片刻。”

裴含绎平静看着她道:“这个玩笑前倨后恭,并不好笑。”

柳宫正并不因此恚怒,只微微一笑,作势道:“殿下请。”

怀贤眉心紧拧,却见裴含绎平静问:“这是圣上的意思?”

柳宫正说道:“正是。”

裴含绎颔首,止住东宫宫人跟随,只带怀贤一人,朝侧殿走去。

怀贤心中着急且不解,却只能跟上。

福宁殿乃天子居所,自然不会有危险。但柳宫正态度骤然逆转,谁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意欲为何?

皇帝近年来一心求道,侧殿内香炉中青烟袅袅,凝神香的香气如有实质。

宫人奉上茶点,裴含绎坦然端茶,余光瞥见怀贤神情镇定,但她服侍裴含绎多年,裴含绎自然能注意到她流露出的一丝不安。

他并未多言,只淡淡看了怀贤一眼。

那一眼极静、极淡,恍若冰雪般清淡生寒。怀贤触及他的目光,不知怎么的,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冰雪,微带慌乱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裴含绎并不责怪她。

他的身份始终是个巨大的隐患,怀贤随侍他多年,哪怕平日里沉着镇定,遇着突如其来的变故,未免就要担忧是否祸事临头。

他低头慢慢饮茶,心中暗自思索。

——原来宫正司的那些异样,应在了今日。

幸好察觉到不对时,及时借机处置了韩喜。否则今日传召韩喜前来对质,又是一番麻烦。

裴含绎微感庆幸,幸好他行事从不拖延,否则如果拖上一夜,就要平白多出许多麻烦。

他的眼睫垂落,遮住眼底思绪。

柳宫正前倨后恭,态度急转,实在古怪。

唯一的解释是,她早就清楚,此事不可能与东宫有关。搬出韩喜来,只是为了拖东宫下水,或者借题发挥做些别的事,而今韩喜被送回宫正司,柳宫正意识到他看破了韩喜的身份,自然及时收手,不再强行将东宫逼到自己的对立面去。

裴含绎眉心蹙起,一手支颐。

他以目光示意怀贤。

怀贤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朝殿外走去。一刻钟后再度折回,低声耳语:“尸体被宫正司运走了。”

运走尸体是很自然的事,这里是福宁殿,试药太监纵然在这里毒发,也不能将尸体停留在这里太久。

裴含绎仍在思索。

一种危险的直觉从心底升腾而起,入宫的三年里,他有数次生出这样奇特的感受,每一次都凶险万分。

这是无数次磨练出的、对于危险最直白敏锐的感知。

多年筹谋,眼看已经积蓄起了力量,怎么能功败垂成?

裴含绎忽然睁开眼。

他听见殿门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太子妃殿下,圣上宣您入殿。”

片刻前,福宁殿正殿。

正殿殿门在身后合拢,景涟拨开重重曳地帷幔,朝殿内走去。

她拜倒:“父皇。”

殿内香气浓郁,皇帝依旧身着道袍,立在香炉前,一手执香勺,向炉中添加香料。

皇帝加的随心所欲,千金难觅的名贵香料在他手下,混合出了一种浓郁奇异的味道。

听闻身后传来足音,皇帝缓缓道:“何必多礼。”

“父皇。”景涟忐忑不安地上前一步,“您传召儿臣所为何事,宫里是怎么了?”

又一勺香料倾入炉中,更加浓郁的香气升腾而起,景涟离得太近,毫无防备之下被香气一冲,几乎要滴下泪来。

她强行忍住,只听皇帝道:“别怕,死了个试丹的内侍,不是什么大事。”

景涟面色一紧:“父皇……”

皇帝温声道:“朕无事,这里是福宁殿,谁敢背着朕弄鬼?朕传你过来不为其他,只是要亲口嘱咐你两件事。”

景涟不解其意,道:“请父皇吩咐。”

“朕已经下了你与李敬之和离的旨意,自此之后,你和定国公府再不相干。”

一种隐秘的怅然缠绕住景涟,她的笑容浮现,神情无比欣喜:“多谢父皇。”

李桓对她的体贴,从来不是假的。

但对她的不信任,却也是真的。

皇帝随手抛开手中香勺,细密的香粉溅起,其中的金箔闪烁着光芒,从景涟眼前掠过。

皇帝怜爱地看了她一眼:“还有一件事,言怀璧在外立下功绩,言敏之请求朕允他归京。”

毫不意外的,皇帝注意到,景涟那张娇艳明媚的笑脸,刹那间泛起雪白。

景涟耳畔嗡嗡作响。

她的笑容潮水般从面上褪去,难以言喻的恼恨与羞耻从心底蔓延升腾,转瞬间将因李桓而生的那点怅然尽数冲散。

言怀璧。

她相继下嫁三任驸马,唯独言怀璧一人,她倾心爱过、用情最深。

然而唯有言怀璧,新婚之夜不告而别,回报给她前所未有的难堪无措。

她答应李桓的求娶,和李桓成婚三年,长居宜州远离京中,丹阳等人来信从不会戳她的痛处。所以景涟以为,她对言怀璧的恼恨早已淡去,可以平静提起这个名字。

但当皇帝说出言怀璧归京这几个字时,景涟忽而惊觉,她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景涟强笑道:“臣子有功当赏,儿臣怎敢因私怨而罔顾大局?”

她受皇帝宠爱多年,心中很有分寸。

事关大局,即使她是皇帝爱女,风光无限,也绝不能僭越半步。

果然,皇帝的神情更加爱怜。

他温声道:“他是外臣,你是公主,纵然调他回京,你们也不会相见,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是朕最心爱的孩子,京中少年人任凭你择选,不必介怀旧人。”

停了片刻,皇帝又道:“你在宫中且住着,先不要出宫住,宫外总是不如宫内平稳。”

这句话说的意有所指,景涟心中一动,蓦然想起梦中种种剧变。

——难道未来的风波和动乱,从现在就开始了?以至于皇城脚下的公主府都算不得平稳。

景涟心中暗忖,谢恩极快。

皇帝颔首,又道:“太子妃说,你帮她操持乞巧宴,做了很多事。这固然是好,却不要太辛苦。待过了这一段时间,你召丹阳进来,你们二人好好地玩一玩。”

丹阳县主是已故的老郑王孙女,现郑王嫡女,家世显赫,在京中风评却一向不怎么好。

她十六岁与荆侯世子成婚,婚后发现世子原来心有所属,与她成婚是看重郑王府的地位。成婚不过三月,世子便将心心念念的那位美人抬进府里做了妾。

老郑王太妃彼时尚在,气恼不已,深觉荆侯府目中无人,便要劝丹阳和离。

丹阳县主非但没有同意,反而说服了祖母与父亲。第二日老太妃便从府中戏班子挑了两个自小养起来的美貌戏子,送进了荆侯府。

荆侯夫妇自觉大失颜面,荆侯世子更气怒至极。

从此之后,夫妇二人便算是彻底翻脸。荆侯世子两年前继任爵位,自此以为高枕无忧,偏爱妾室至极;丹阳县主院中的美貌戏子则日渐增多。

丹阳县主的名声虽然在京中高门一路下滑,皇帝却并不在意这一点。

或者说,景氏皇族的公主们都未必在乎。

皇帝看待女儿和儿媳,从来都不一样。

倘若丹阳县主是皇帝的儿媳,皇帝只怕早就赐死她以正风纪。但丹阳县主姓景,是正经亲王爱女,在皇帝眼里,荆侯区区臣子,娶了宗室贵女,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

丹阳县主养戏子?

那是荆侯府先算计宗室县主,又不是丹阳县主一边养戏子,一边硬要嫁进侯府。

同样的,皇帝也并不在意丹阳县主会将景涟带成什么模样。

永和公主殴打驸马,皇帝不曾斥责过半句,便是一样的道理了。

见景涟点头,皇帝的目光越过她:“起来吧,檀儿如何了?”

景涟惊讶回首,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太子妃已经出现在殿内,她款款行礼,回禀道:“皇长孙醒来时,哭了一场,儿臣离开时,又睡下了。”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句,只道:“好好照看檀儿。”

裴含绎应是。

方才殿外柳宫正冒犯的质询、奇异的态度,他并没有朝皇帝提起只字片语。

这里是福宁殿。

没有什么人能在这里瞒着皇帝弄鬼。

就像皇帝只字未提那样,裴含绎同样没有问出半个字。

殿门再度缓缓开启,这次进来的是柳宫正。

她像没有看见殿中还有太子妃与永乐公主,径直走到皇帝耳畔,低声禀报两句。

皇帝道:“准了。”

柳宫正谢恩告退。

皇帝转向景涟与裴含绎,道:“宫正司要盘查内宫,东宫位于内宫之外,不必查了。”

‘盘查’二字看似温和,实际上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搜宫。

裴含绎微怔,旋即恍然大悟。

怪不得,怪不得,柳宫正提起韩喜做由头,是想借此将东宫一道扯下水,一同搜宫。但这并不是皇帝的意思,所以柳宫正见一击不中,立刻转变态度,不再紧追不放。

只听皇帝继续道:“诸王身边,亦有涉事者,故诸王近侍、其生母随侍,均由宫正司筛查。”

不但裴含绎,连景涟的心都猝然一紧。

所有封王的皇子、他们的生母,这几乎是将高位妃嫔、足年皇子全都查一遍。这样大的力度,必然激起新的风波。

皇宫的风波是不会平稳的,除非用足够的鲜血来抑制。

裴含绎顿时意识到,这次筛查东宫既不能、也不会独善其身。他向前一步,恭谨道:“父皇,儿臣恳请宫正司将东宫妃嫔、皇孙身边近侍,也一同筛查。”

皇帝果然满意颔首,下一刻,他转向景涟,温声道:“含章宫就不必了。”

景涟心头一跳,立刻便要出言推辞,皇帝却道:“你才从宜州回来,有什么必要连你一起查?你的近侍更是连参玄司大门都摸不着,也不必令宫正司筛查了。”

天子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一步,景涟无论如何不能再出言推辞了。

裴含绎眉梢微扬,微妙的感觉一闪而逝。

不对。

他的目光像是流淌的风,从永乐公主面上一拂而过。

景涟低下头,深深拜下去。

“儿臣谢父皇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