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定海扬名(五)(1 / 1)

“狡猾的汉人!”与此同时,在广袤中原大地的另一端,一双大手恶狠狠地拍击在案桌之上,晃动的烛火映亮了男人目眦具裂的双眼。

男人奉命追击四散奔逃的明朝宗室,将他们“请”到京城,“照旧恩养,不加改削”。然而排在捕缴名单第一位的永明王——朱由榔,却活脱脱是只狡兔,别说抓了,他连这位小王爷的毛都没见到一根。

无论他如何广布陷阱、提前部署,这朱由榔却跟多长了第三只眼睛一般,时时处处料敌先机,从他的天罗地网之中从容逃脱。

据说,永明王的队伍里有一个白毛道士,乃是九尾狐仙幻化而来,传说中的妲己是他的亲姑奶奶,这才能将他这位多尔衮亲封的巴图鲁耍得团团转。

男人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而此时被他拼死咒骂的妲己孙辈——白毛道士纪春山,正策马奔驰在广西的十万大山之中。

以纪春山为首,其后跟着数十人的骑行队伍,他们风尘仆仆、满脸寒霜,他们因一封桂王病重的书信被召唤至此,护送他们的主人奔赴广西。队伍的最中心是一座朱红色的车辇,车中坐着的正是女真人倾力拘捕的明神宗嫡孙——朱由榔。

银白色的发丝在晨风中鼓荡,纪春山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车辇。自扬州城外救下这位小王爷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数月的时光,其间艰险困苦,实难诉诸笔端。然而,不知为何,纪春山始终对这位小王爷存着隐隐的疑惑。那种如同幽灵般时隐时现的疑惑,难以捉摸,却挥之不去……

纪春山甩了甩混沌的思绪,高扬马鞭,狠狠抽了下去:“驾!”

——已经到了这里,无论如何,也要将小王爷平安送回苍梧!

广西,苍梧。

战乱陆离,曾经恢弘煊丽的梧州府如今已现出几分衰败之象,唯有桂王的寝殿尚能寻到些许昔日的辉煌。桂王朱常瀛深陷在厚重的锦被之中,费力地喘息着。然而,再厚重的锦被也无法温暖他衰老干弱的躯体,徒增喟叹罢了。

朱常瀛挣扎着抬眸,满目期待地望向始终守候在身畔的三子安仁王朱由楥:“吾儿由榔——归了吗?”

安仁王鼻子一酸,握住老桂王干枯的手,强压下声音中的颤抖:“父王,四弟尚未归返,可他已经在路上了,父王莫急。”

朱常瀛凄苦一笑,缓缓看向那片被窗棱分隔的天空:“父王不急……不急……”

嘴上这般说着,他心中又岂能不急?朱常瀛早有预感,自己大限将至,只怕难以熬过今年的寒冬。黄土掩身之前,他只想再见一见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可事到如今,连皇上都自身难保,又有谁能保佑他的儿子顺利归返呢?

想及此,一股难言的悲怆直冲天灵盖,朱常瀛的泪水簌簌而下:“吾儿由榔,吾儿啊!”

如同回应他的呼唤一般,狭长的走廊上响起纷乱的奔跑声,安仁王朱由楥面色一紧,下意识地护在父亲的身前。他还记得,当年大西军攻打桂王府之时,府中的下人们也是这般惶惑奔逃的。

寝殿的房门被推开了,一个太监涕泗横流地扑进门来,倒头便拜:“王爷!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永明王回府了!”

这一嗓子喊,如同一道晴天霹雳,老桂王朱常瀛哆嗦着坐起身,睁大眼睛凝望着大门的方向:“可……可当真!”

回答朱常瀛的,是一名携着风冲进来的男子,他顾不得什么仪态理法,张开双臂扑倒在朱常瀛的面前,膝行数步,颤声道:“父王!孩儿回来了!”

他的身后,呼啦啦跟着涌进了一堆人,尽皆尘霜满面,衣衫残破,这哪里像是一名小王爷的护卫队,倒像是一帮涌进城内的流民。唯有一名白发道士身姿如鹤,面色平静地注视着屋中的景况。

朱常瀛的眼中除了他的四子朱由榔,再也容不下别的,他颤巍巍地将朱由榔揽进怀里,一叠声地唤着:“吾儿衣衫破了,吾儿的衣衫……破了……”

连日来的思念,国破家亡的悲痛,失而复得的狂喜,诸多复杂强烈的感情融杂在一起,形成一道灼热的暗流,击中了朱常瀛羸弱的神经。在重复了数句让下人帮助朱由榔换新衣衫之后,这位年迈的慈父再也受不住,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这下可好,本就混乱的场景愈发焦躁,来往诸人有送汤药的,有掐人中的,有捧着换洗衣衫的,不大的寝殿忙作了一团。

而赵般般也就是在这个瞬间被突然扯了进来。

当时,她正百无聊赖地倚靠在庭院正中的杏花树下,仰着脑袋看向那片近乎纯白的杏花雨。这个庭院,是她与朱由榔灵魂存储的容器,那这棵杏花树,恐怕就是他们二人灵魂的象征。

上一秒,赵般般还在思考生与死、灵魂与命运这一类高深的不适合孩子忧虑的问题;下一秒,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拉力便裹挟着她冲入了朱由榔的身体。古色古香的庭院变成了人头攒动的寝殿,她的怀里还多了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

赵般般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奈而苦涩的笑,但这抹笑容马上就随着她“父王父王”的大喊转瞬即逝。她早就做好了随时给这位懦弱小王爷接盘的准备,虽然她也只是一个年仅11岁的孩子,但若论心性的坚韧与稳定,她实在比朱小王爷强上太多。

毕竟,一艘船上总还要有个靠谱的船长吧!

因为悲喜交加的冲击,朱由榔同他的父亲一道晕厥过去,赵般般便无怨无尤地接管了身体的掌控权,顺着既定的方向往下演。

最开始她的哭喊还有些虚伪,可当她看清了老人和朱由榔颇为相似的眉眼后,倒升起了兔死狐悲之感,泪水便也颇为真挚了。

“四弟”,正哭着,赵般般的胳膊被一双温润的大手轻轻携住了,“父王只是悲喜交加,急火攻心,你也莫要焦急,让父王好生休养半日再来拜见吧!”

顺着那苍白的指尖向上看去,一张清俊瘦削的脸撞入般般的视野之中。赵般般张口结舌了一阵儿,在脑海中迅速搜索着这张脸的主人。

“呃……是,三哥。”

安仁王宽慰地笑了,他扶着表情复杂的赵般般站起身,柔声道:“四弟,听父王的,先去把衣衫换了吧,免得父王醒了之后看着心酸。”

赵般般忙不迭地点着头,心中想的却是:这一家子,都长这么漂亮!儿子漂亮,父亲漂亮,哥哥也漂亮!

她打小就喜欢长得漂亮的人,无论男女,只要是美貌出众,她都会搜肠刮肚跟人家搭上几句话,因此医院里的护士姐姐们都宠爱着她。此时,赵般般不偏不倚地掉进了朱由榔这一家美人窝,嘴角便再也压不住,只得拼命低着头,跟在自家兄长的身后。

而这一切,分毫不差地落进了道士纪春山的眼睛里。纪春山手持拂尘,若有似无地轻轻一挥,仿佛扫除了什么不堪入目的污秽。

是夜。

这一日身体奔劳,情绪波动,导致赵般般和朱由榔都疲惫不堪,早早便睡下了。两个灵魂经过了数月的相互磨合,已经完全理解了他们这个混合体的运作模式。白日里,他们轮流掌握着身体的掌控权,黑夜中,他们便利用梦境,在那长着杏花树的庭院里友好会晤,就这具身躯所面临的困境和发展进行讨论。

朱由榔性格温柔羞怯,毫无攻击性,赵般般年弱却聪敏,又熟知历史,是以数月下来,二人配合默契,从未产生过龃龉。随着时间的延展,二人之间产生出了一种近似兄妹的感情。然而,兄妹之情又无法完全概括朱由榔与般般的羁绊,毕竟哪有操控着同一具身体的兄妹呢?

也许,既是相敬相爱的兄妹,又是共存共生的战友。才是二人最佳的释读。

然而今夜,朱由榔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出现。

赵般般站在朱由榔紧闭的房门外,默默地等了一阵儿。

房门内悄无声息,但般般能敏锐地感受到朱由榔内心的悲怆与忧郁,让整个庭院的天空都沉陷在一种落日的萧瑟里。

赵般般没有打扰他,她知道朱由榔即将会承受什么。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老桂王朱常瀛将会溘然长逝,甚至连兄长安仁王也命不久矣。父死兄亡,这是命运使然。即便她知道历史也无法改变,可想到那眉眼柔软的安仁王,赵般般还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虽然她死过,但是……她还是不想让别人经历这一切。

赵般般拂落石凳上的花瓣,缓缓坐下身来。她也曾经失去过自己至亲的姐姐,她知道那有多痛。虽然此时她与赵明州一同穿越到这个时代,可姐妹二人相隔一方,到如今都没有机会见面。

自扬州城中惊鸿一瞥,她恳求朱由榔打探了无数次姐姐的下落,却尽皆石沉大海。但她始终坚信,姐姐还在这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姐姐依旧在为着寻找她倾尽全力。

般般的眼眶红了。她抬起头,感同身受地看向朱由榔的房门。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家人终能重聚。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灵魂会寄居在朱由榔的身体里了。因为在这一刻,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相似的两个人。

突然,赵般般感到腰部一紧,那股熟悉的力道又来了。

般般小脸儿一垮,心中暗道:不是吧,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再一睁眼,那梦中的庭院便烟消云散。

眼前一片昏暗,赵般般只觉得胸膛之上憋闷难耐,似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她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眼前的昏聩逐渐消散,她终于看清了那夜色中如泰山石一般的身影。那人正跪坐在她的身上,双腿紧紧箍住她的腰际,指如龙爪扼着她的咽喉。

而那标志性的白发,在夜色中如猫儿般金灿莹亮的眼睛,不是白毛道士纪春山又是何人!

纪春山也发现赵般般醒了,指尖愈发用力,直把赵般般勒得面色通红。

却听纪春山石破天惊地一声喊:“妖孽,还不把小王爷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