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古宅嫁衣完(1 / 1)

十五分钟前,沈府后院。

游宋拖着折断的左臂,用嘴咬住墨斗,右手牵出墨线,狠狠将眼前的怪物束缚。

侧脸上的三道深深抓痕仍在滴血,清俊的面容变得十分骇人。

被墨线束缚的怪物雪白中透着乌青,不过猫儿般大小。它剧烈挣扎着,扭过头盯着游宋。

是一张稚嫩的婴儿脸庞,没有眼白,瞳仁乌黑,裂开的嘴里长满尖牙,脸颊上带着几根乌黑的猫胡子。

“哈!”它发出尖锐的哈气声。

“身死念消,怨鬼尽散,收!”他咬牙忍着失血过多的晕眩,将鬼婴迅速收入锁魂瓶。

白瓷小罐渐渐变为极淡的紫色。

他握着锁魂瓶的手微微一颤,刚步入紫衣的怨鬼都如此难收,那江迟迟和虞念慈......

游宋踉跄站起来,用剑撑着自己往前院奔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

淅淅沥沥的血跟着他落了满地。

闷雷隐隐作响,一阵不知何处起的阴风幽幽掠过。

游宋手腕上用红绳串着的山鬼钱正在剧烈颤动。

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这是比紫衣更恐怖的气息,他甚至无法判断是哪种等级。

游宋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来到的前院,浑浑噩噩恍若游魂踏进了院子。

满地被扭断脖子的纸人、地上的血渍无比刺目。

游宋往前看去——

白衣沾血的少女呆呆站在院子中央,脸上的表情是和他一样的恍惚。

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去,游宋靠着柱子跌坐在地,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听见声音,江迟迟扭头看去,看见和自己一样狼狈的游宋。

两人对视一会,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喘上一口气后,两人从贴了镇宅符的屋子里找到了受伤过重昏迷的虞念慈和三个误入的年轻人。

检查一番发现四人都没受伤,只是燕无歇出现在院中,阴气太重才让本就受伤的虞念慈昏迷过去。

江迟迟隐瞒了燕无歇的出现,只含糊说是玉坠破碎才趁机收容了沈婉。

张灯结彩的沈府渐渐破败起来,尘沙飞扬,只余残垣断壁与腐朽的大门。

皎洁的月色融融落下,大门远处是一个深夜还在动工的工业区。

他们回到了现实。

江迟迟抱着虞念慈,靠在一根还算结实的柱子上,掏出手机看见了无数个“老吴”的未接来电,她点下回拨。

“嘟嘟”几声后,电话接通。电话那头是个干练的女性声音,像是刚从睡梦里被吵醒。

“哪位?”

“老吴......”江迟迟像女鬼一般幽幽叫了一声。

“迟迟!你们出来了?”那边的老吴好像从床上蹦了起来,连珠炮一样发问,“有没有伤亡?你们现在在哪?这个茧评估出错了,你们收的到底是什么级别的怨鬼?”

江迟迟和游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无奈。

江迟迟掐算学得不精,把电话递给了游宋。

“哎,阎王不收,没死成啊,这有三个误入的倒霉蛋,被迟迟和念慈捞出来了。”他看了眼天象,用手掐算一番,“我们在西樵区光明工业园往东两公里的地方,断胳膊断腿走不动了,请求援助。”

“收了一个半步红衣,一个紫衣。”江迟迟凑过去补充了一句。

电话那头像是石化了,久久没回应。

江迟迟和游宋想象到老吴脸上的震惊,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说收了个半步红衣,灵师协会的人没一会就来了,一起来的还有火急火燎的老吴。

灵师协会是由各大灵师门派牵头组织的,也称灵协。像他们这样没毕业的灵师,都是灵师协会的预备成员。

老吴很罕见的没穿职业装,套着居家外套冲到江迟迟面前,照CT一样把她看了一遍。看完她,又去看虞念慈和游宋。

确定三个学生都安全,她才松了口气。

“老吴,我没事呢,胳膊和腿都没断。”她笑嘻嘻任老吴打量,还做了个鬼脸。

“教务处那群老东西太胡来了,不让他们吃个处分这事没完!”老吴目露凶光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是要去杀人。

她伸手掐住江迟迟的脸,冷笑:“还有心情做鬼脸,脖子都差点给别人勒断!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和你爷爷交代?”

这边的老师在训学生,另一边的灵师已经将两个锁魂瓶妥善封存,并对三个学生表达了由衷的佩服。

“英雄出少年啊,吴副会长的学生未来必有大成就,协会里后继有人啦。”一位头发花白的灵师抚着长须,一派的仙风道骨。

鬼宅的事情了结,三人被局里的车各送回家。

江迟迟看着车窗外倒退的夜景,轻轻摩挲手腕内侧的一道红印。

红印长约一寸,形似独眼。

她忍不住生出一些懊恼,轻轻拍了几下自己的额头。

每个灵师在入门前,都会被长辈或老师再三告诫不要轻易与鬼修签订契约。

“能成为鬼修的,无一不是心性极其坚韧冷情者。签订契约看起来是互惠互利,可鬼修隐瞒实力,反噬灵师的例子不在少数。在你没有足够强大之前,千万不能动这种念头!”阿爷曾满脸严肃告诫过她。

可是,她却和那个鬼修签订了契约。

江迟迟忍不住又回想起之前那一幕。

当时,她委婉地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月色下的黑衣青年却像看穿了她的顾虑,恍然一笑,眉眼间如冬雪消融般生动,鼻侧的一枚小痣格外惑人。

“不签寻常契约,签同心契如何?”

她当时一阵恍惚,眼前的青年像是地狱里爬出的艳鬼,动摇她的意志。

同心契,只存在于古籍中的契约,她从来没有在现实中见过。

当同心契落下,鬼修的生死都掌握在灵师手中。

“这......”她无意识后退一步,心中隐隐觉得一旦接受,以后的生活会产生难以估量的变化。

江迟迟向来无法确定自己能承担变化的后果。

她不相信所谓的恩情会让一个鬼修做到这一步,可她一无所有,对方还能图什么?

看着警惕的江迟迟,燕无歇放轻声音,带着几分蛊人的柔和:“签同心契既为报恩,也为让你安心。只签一年,一年后你我之间就算两清。”

话说到这份上,江迟迟就像被赶上架的鸭子,稀里糊涂答应了下来。

她无声叹了口气,痛恨自己的不坚定。

车已经开到了西洲市的老城区,街景渐渐熟悉起来,坐落在古朴街道的沧桑小观出现在路边。

江迟迟谢过司机,拖着疲惫的身体下车。

小观红墙青瓦,大门挤在便利店和咖啡馆之间,格格不入。

牌匾上书——守初观。

她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挂的铜锁。

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探出个头,是个秃顶的大叔,嗓门很大:“小迟,好几天没见了,怎么这个点回来?”

“放暑假和朋友出去玩了。亮叔,今晚你看店?”

亮叔摇了摇手里的蒲扇,开始念念叨叨抱怨起来,自己招的上夜班店员家里有事,他连着帮忙看了好几晚店云云。

听着街坊邻里熟悉的声音,江迟迟推开“咯吱”作响的漆红大门,不由露出了轻快的笑。

门后是个格外清幽的古观。

跨过一段石阶,是小小的前院。两侧种满文竹,正殿坐落在中轴线上,红墙琉璃瓦,屋脊四角镇有瑞兽,左右各有一间配殿。

乍一看挺唬人,但实际上,琉璃瓦脱落了大半,空缺的地方用灰瓦糊弄补上;屋脊的瑞兽掉了两个,至今没有添新的;右配殿的屋顶穿了个大洞,下雨进去还得打伞。

破是破了点,可在江迟迟眼里,比怨鬼亲切一万倍。

正殿后是中殿,比正殿规格小一些。

再往后是后院,是她的家。

江迟迟先踏入正殿,恭恭敬敬给正殿中的灵尊上了三炷香。

正殿所供的彩绘塑像有羽化登仙之感,身姿飘逸,是世间的第一位灵师,姓名不可考究,已羽化登仙,被尊称为灵尊。

从正殿出去,她走入中殿,同样恭敬请了三炷香,这里供的是她的祖师爷,隐门的开山祖师。

上完香,她终于回到后院。这不像前面那么庄严,围了一圈红墙黛瓦的小房,院子左边僻了一块菜地和花圃,右边栽了一颗桂树,树下有石桌石椅。

菜地和花圃是江迟迟的定义,实际上两块地光秃秃干巴巴,种什么死什么。

黑衣青年悄无声息从黑暗中走出。

江迟迟转过身时,燕无歇正微微挑眉看着两块寸草不生的地。

“燕......先生,不如我们来补充一下契约的内容?”

她低着头把燕无歇往桂树下的石桌引,心里打定主意明天要早起把这两块地好好修整。

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声笑,对方从善如流坐在了石板凳上。

几天没回,石桌上掉了许多桂树落叶。

他抬手将桌面扫净,抬眼看向她:“江灵师请说。”

这好像是我家吧,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像主人。

江迟迟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脸上十分正经:“燕先生是因为信守承诺和我结契,我并非不识好歹的人。结契期间,我不会约束你的自由,每个月会尽我所能上供。”

“灵师修行不易,我不想沾上因果。还请燕先生不伤人,不插手灵师事务。”

江迟迟一口气说完,用眼神询问对方对她有没有要求。

他把玩着一片桂叶,凝视江迟迟,“你每次入茧,我都会跟随。”

江迟迟犹豫了,灵师对于结契一事十分慎重,凡是结契都要登记在灵师协会的系统中。

她是学生,不仅要登记,还要告知导师。

想到老吴会杀人的眼神,她已经预见了自己的下场。

看穿了她的犹豫,燕无歇淡淡说:“江灵师不用顾虑,只要我想,不会有灵师看见我。”

好张狂,江迟迟觉得他和游宋一定很有共同话题。

“还有其他要求吗?”她问。

“不必叫我燕先生,叫名字即可。”

将“燕无歇”这个名字在嘴中无声过了几遍,她突然灵光一现,嘴比脑子快:“燕子?”

桂叶被骤然折断,燕无歇不动声色握住碎叶,望向她的眼神幽幽。

“开个玩笑啦。”江迟迟唇边的笑涡显得有些俏皮,正想同他道歉时,对方的一句话将她哽住。

“可以。”燕无歇脸上笼罩着几分似有似无的笑,声音极其轻缓:“你喜欢怎么叫都可以。”

江迟迟眨了眨眼睛,她头一次遇到这么平易近人的鬼修,于是她唇角弯弯:“你叫我小江或者迟迟吧。”

“......迟迟。”对方的眼神让她有一种被庞然巨物盯上的诡异感。

细小的电流倏地爬过肌肤引起了一阵心悸,她下意识抬头望去,对方笼罩在桂树的阴影中,唯有一双眼深幽不可探究。

她突然感知到一丝危险,“我准备休息了,再次入茧大概是开学后,我会提前和你联系的。”

很显然,这是委婉的逐客令。燕无歇只是微微颔首,应了一声好。

他的目光在江迟迟身上停留了片刻,一阵阴冷的风吹过,院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呼......”江迟迟瞬间松懈下来趴在石桌上。

磨磨蹭蹭赖了一会,她拖着虚浮的步子回到房间,关上门后迅速反锁。稍稍犹豫后,她还是掏出了一张灵符贴在门框上。

防鬼之心不可无,这五块钱必须花!

江迟迟三两下脱掉染血的衣服,重重栽倒在床上。

疲惫包裹着身体的每一寸,她眼皮一沉,脚上挂着一只拖鞋,趴着睡了过去。

冷清月光渐渐移入玻璃花窗,落在房间地面上。

一只苍白的手悄无声息脱去那只要掉不掉的鞋。

那手捏住被子一角,稍微用力一推,床上的江迟迟便像春卷一样翻了个面,从趴着睡变成了仰面睡。

贴身衣物翻起,雪白细腻的腰腹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被子轻柔盖上,她脸上沾着几缕长发,在睡梦中皱起了眉头。

冰冷的手指拈起发丝,耐心将它们一缕缕拨开,然后虚虚抚过那皱起的眉头。

床前的人俯身看着熟睡的她。

月光映照,照亮了眼底那浓稠翻涌情绪,就像梅雨季的雾气,潮湿、阴暗、黏腻、无法摆脱。

点墨似的眼眸渐渐化为了暗沉的红。

江迟迟温热手掌贴上了冰冷的侧脸。

而她一无所知。

“找到你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