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1 / 1)

初雪稍霁,陵州城外的运河结了冰,一支载满货物的船队乘着落日残阳归来,一圈圈水波荡开河面上碎裂的薄冰。

城西伫立着一座丹楹刻桷的宅邸,东南角的庭院内,乌桕树经三度霜雪,红极渐落,枝头缀满白花。

风拂树梢,积雪扑簌簌落下,闻家主母林绾身着菱格花草纹百迭裙,身披茜红色团鹿纹褙子,躺在松年椅上闭眼小憩。

女使翠莺步伐急促,穿过廊屋后的垂花门,匆匆停在树下,看着林绾欲言又止:“大娘子……”

贴身女使桂秋按揉着林绾的肩颈,转头呵斥道:“有话就说!别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扰了大娘子清净。”

翠莺一向是个温吞的性子,方才瞧见前院的动静,急得语无伦次,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大、大娘子,余春堂有贵客至,老夫人请您去一趟。”

闻家祖上世代经商,然至祖父一代已现颓势,闻老爷兢兢业业一生,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诺大的家业逐渐被败空。

好在,其子闻景拥逸群之才,未及弱冠便接手闻家的生意,扶危定倾,短短数年便成陵州首富,家财万贯。

当年,林绾的父亲便是看中闻家的产业,才将女儿嫁给闻景。

知府的千金嫁入富室大家,本是一桩美谈。

然而坐上花桥的,却不是知府嫡女,只是林家最不受宠的庶女林绾。

婆母赵氏本想借着这门亲事得到林家的助力,林知府反倒向亲家支银子,可见林家光景。

事已至此,赵氏也只好同意林绾进门,成婚后自然少不得处处刁难。

照翠莺这副着急忙慌的模样,想必是老夫人那边又出幺蛾子了。

遮面的团扇取下,露出一张精致的娇靥,天边半片云霞倒映在她的一双剪水秋眸中,林绾轻绽樱唇吐出一句:“那便去吧。”

她从松年椅上坐起身来,高高绾起的发髻些许松动,好似一簇闲逸的绿云。

桂秋见状,连忙替她梳理好发髻,跟着一道去了余春堂。

二人自抄手游廊经过,刚要拐角进入主屋,就听见赵氏略带哭腔的声音从里头传出。

“泠泠啊,是姨母对不住你,这么些年让你在外面受苦了。”

林绾脚步一顿,停在拐角处,饶有趣味地开始偷听墙角。

另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随之响起:“是我无福嫁入闻家,如今在这世上,温泠便只剩下姨母您这一位亲人了,若是姨母不弃,只消让我做个杂洗婢,能够时常陪伴侍奉姨母左右,就心满意足了。”

一旁的桂秋听见这话,吓得额间冷汗密布,再一转眼看她家大娘子,不知何时已斜靠在廊柱上,抱着臂仰头望着月梁顶上的彩漆双凤。

而后盈盈一笑:“桂秋你猜猜,婆母接下来是不是该说,让闻景纳她进门,做个贵妾?”

桂秋连忙打住,“大娘子慎言!”

果不其然,里头的赵氏声调猛地拔高,铿锵有力地说道:“这如何使得!泠泠放心,你幼时就与晏如相伴长大,情谊深重,又有姨母给你撑腰,定让晏如风风光光地抬你进门做贵妾!”

晏如是闻景的字。

“姨母万万不可,如今温家败落,爹娘双双仙逝,温泠薄柳之资,断然配不上表兄的,何况景哥哥已有良配……”

“那又如何?自他们成婚以来,林氏迟迟未有身孕,若再背上善妒的名声,晏如随时可以休了她!”

林绾笑睨桂秋一眼,好似要纳妾的并不是她夫君,而是不相干的旁人。

“瞧瞧,这出戏就是演给我们看的。”

桂秋四处张望,果然发现游廊前后的下人都被支开,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虚扶着林绾的手臂,劝哄道:“老夫人毕竟不是主君的亲娘,这般自作主张,主君准会不高兴,大娘子亦不必放在心上。”

当年林绾在娘家日子惨淡,处处遭人冷眼,自从小娘病故后,身边侍奉的婢女寥寥无几,唯有桂秋尽心侍奉。

这么些年下来,桂秋已成了她半个亲人,二人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

林绾的眼尾轻弯出好看的弧度,清透的嗓音里拖着一点尾调:“区区小事,何须挂心?我与闻景成婚三年,有名无实。只要银子到位,莫说纳表妹做妾,便是纳上百八十个小妾,与我也无干系。”

桂秋担忧地看着她,终是没说话。

大戏落幕,门外的人迟迟没动静,台上的人耐心告罄。

主屋里走出个年纪稍长的管家婆子,稳步行至林绾跟前见礼。

“大娘子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老夫人请您进去呢。”

林绾唇角微扬,目光轻轻扫过主屋的门扉,笑意太浅,还未触及眼底便消失殆尽。

“表妹远道而来,我就不打扰母亲与表妹叙旧了。只是纳妾一事,还需问过主君,我不好擅自做主。”

婆子一听这话,笑得合不拢嘴,余光扫了一眼屋里,见里头的人没开口,就将提前打好的腹稿道出:“还是大娘子通情达理,咱们闻家业大,后宅却人丁稀薄,外头难免有些风言风语。待温娘子进了门,生个大胖小子,不照样也是大娘子您的功劳,您说是吧?”

“你——”桂秋哪能听不出话里含义,当即气得指着她的鼻子骂。

还未说出口,就被林绾拦下。

“那就麻烦妈妈替我向母亲道声谢,待主君同意,我也好准备一番,迎表妹进门。”

说罢,林绾拽着桂秋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扶荷轩。

皎月高悬时,林绾刚沐浴完,随意地盘腿坐在榻上,微微附身,颈间残余的水珠被火盆的热气蒸腾干净,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颈。

这样慵懒的模样,林绾鲜少示于人前,可桂秋却见惯了,沏了盏茶端给她。

“余春堂派人递来消息,说让表姑娘暂时在府里住下,主君应允了。”

林绾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她忽然想起什么,蓦地坐起身来,附耳对桂秋说了一句,旋即搓着小手满怀希冀地盯着房间某处。

很快,桂秋取来一个紫檀木雕鎏金匣子,置于几上。

葱白指尖轻轻勾开卡扣,匣子啪嗒一声开启,里面静静躺着一大沓房契和地契。

林绾小心翼翼地取出,摞成整整齐齐的一沓,指尖翻拨时,契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好似皮靴踏入雪地,积雪塌陷的细微响动。

“这声响……真令人愉悦,人在这世上活一遭,为的不就是恣意快活?只要闻景不裁减扶荷轩的用度,任凭他纳几房小妾,我也不在乎。”

她鼻尖微动,细细嗅着契纸的气味,眉眼顿时舒展开,眼尾轻轻挑起。

“可是,那表姑娘毕竟与主君打小一块儿长大,若得了主君宠爱,您的地位可就不保了。”桂秋忧心忡忡道。

话音刚落,屋外猝然响起通报声:“主君来了。”

屋内二人皆是一惊。

闻景常年宿在书房,除了逢年过节的家宴外,基本见不到人。

就连新婚夜,他也是宿在书房里,二人至今也未圆房。

对于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陵州首富,外头的流言蜚语从未停过,其中被讨论最多的,就是他们二人的夫妻关系。

往好了说,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冰;说难听些,就是琴瑟不调。

但林绾并不在意这些。

桂秋迅速将匣子收好,退出屋外前,特意低声叮嘱了一句:“主君难得来一次,大娘子可要抓紧机会,切莫失言,伤了夫妻情分。”

她暗自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走到门口迎接。

游廊上,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伫立着,静静地眺望着庭院中光秃秃的古松,又仿佛透着空无一物的树梢凝视天边的弯月。

月色清清冷冷地洒在他身上,他转头望过来。

林绾脚步一顿,嗓音里带着疑惑:“官人怎么来了?”

闻景手里拿着厚厚的账本,似乎刚从书房处理完公务回来,幽深的黑眸泛不起一丝波澜,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

边走边说:“今日之事,母亲都同我说了。”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温家横遭变故,母亲怜惜表妹孤苦无依,让她在府里安置着,也能讨母亲欢心。”

到底是赵氏怜惜温泠,还是闻景怜惜这位青梅竹马的表妹呢?

闻景虽非赵氏亲生,却十分孝顺,但凡余春堂需要,珍肴异馔、蜀锦吴绫,他都会竭尽所能满足。

但这都与她无关,倘若闻景真要纳温泠为妾,她还能借机向他再要几个铺子。

耳畔好似响起了纸契翻动的声响,她极力压下唇角的弧度,心虚地垂下眼帘,装得温婉娴淑,“但听官人安排。”

他淡淡地“嗯”了声,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见他径直走到桌案前坐下,林绾上前给他倒茶,余光偷瞄了一眼账本。

成婚三年,她执掌中馈,将闻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关于外头的生意,闻景只字不提。

闻景明面上是她的夫君,实则更像一位东家。

东家饮了口茶,道出来意:“对了,三日后,新设的淮陵转运使到任,我准备在醉仙楼设宴,你与我一道去。”

林绾略有些诧异。

这还是闻景第一次带她出去应酬。

还未等她答复,闻景起身离开,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前些日子川蜀新进了一批雨丝锦,待会我让人给你送来。”

林绾心中阴翳一扫而空,笑盈盈地福身送他离开。

“谢过官人”

待他走后,干脆利落地关上房门,瘫在美人榻上长叹一声:“有钱有闲,好不快活!”

假若不幸丧夫,她就能当个家财万贯的寡妇了!

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