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只见小人闪鬼影(1 / 1)

临渊而危 晓梦见我 1861 字 1个月前

乔长生醒来时,觉得自己的嗓子又干又痒。

他的身体像是一个木桩子,在其中闷闷烧着瘟疫一般橙色的火热。虽不见明火,却足以慢慢将人熬成灰烬。

乔长生闭着眼睛,摸索着床头的茶盏,却不防有人抢先一步,将温热的茶盏塞到他手中。

乔长生从小有虚火之症,每每从睡梦中转醒,心中总有一股无名之火,神思倦怠,浑浑噩噩。

只有喝一些冰凉的东西,才能将那股虚火压下去,让人舒服一些。

日月山庄跟来的侍卫很少贴身伺候,床头茶盏也向来冰凉。

乔长生心下一颤,睁开眼睛,却是阔别已久的兄长的脸庞。

乔长生喉咙沙哑,眼中可见惊喜,溢出一点湿润:“兄长。”

贺归之微微地笑,一身箭袖衣袍,更显意气风华:“醒了?”

“先喝点水。”

乔长生咳嗽一声,匆匆咽下几口温水,接着从床上爬起,有些懊恼:“兄长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不知道。”

贺归之放下茶盏,扶他起来:“早上来的,听说你病了,就没叫醒你。”

他熟稔拿起衣架上挂着的素色披风,手一抖展开,给乔长生披上。

小时候乔长生体弱多病,他的母亲乔青纨也身体不好。

贺庄主爱护妻子,自己衣不解带地照顾乔青纨,照顾陪伴乔长生的职责就落到了贺归之头上。

乔长生长大了,已是世所周知的画中国手琉璃君。

但在贺归之眼里,乔长生还是当年那个额头顶着毛巾,不肯睡去的孩子。

乔长生坐在床上披着薄被子,与许久不见的兄长聊天。说话说久了,不免咳嗽几声。

贺归之皱眉,眉眼微垂,冷声询问留在儒宗侍候的侍从:“你们怎么侍候的少公子?”

“……”

乔长生连忙拉住贺归之:“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晚上贪凉吹风。”

贺归之蹙眉:“贪凉是因为你的病症,他们做事不尽心是他们的事情。”

“还有。”

贺归之念出一个名字,随着他来青城的随从出来一个人,模样有些惴惴。

贺归之问:“这个侍从你不喜欢?怎么打发回来了?”

这正是乔长生初遇魏危时,对魏危出言不逊的那个侍从。

乔长生想起当时事,一时有些恍然,面上晕染出一点绯红。

只是他本就咳嗽气喘,贺归之也没瞧出什么不对劲。

乔长生小声道:“一点小事。”

知道了魏危的身份后,乔长生一直很小心,此时对贺归之都没有说实话,略略含糊了事情经过。

贺归之听罢,眉梢微微舒展,常年习武的手握住了乔长生的手,劝道:“这样人,你应当更加严厉些才是。”

乔长生摇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就好。”

贺归之拍了拍他的手,叹气:“长生,你总是这样心软。”

乔长生还在病中,贺归之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温声劝慰乔长生多休息一会,自己来儒宗还有事情要干。

刚刚踏出门槛,贺归之脸上的笑意就没了。

走过长廊,拂开竹帘,四周轻纱缭绕,云海蒸腾。

贺归之漫不经心地想着,这样清雅宁静的地方,这才勉强配得上他的弟弟。

“长生是不是从日月山庄带了一支梅花到青城来养?”贺归之浅色的眸子漂亮却冷冽,显得有些薄情。

身旁的侍卫听见他如折下花枝般轻飘飘的语气。

“将那个侍卫杀了沃肥。”

**

青城另一边。

碧桃花影,临风落英。

青城内新开了一家茶室,魏危送还乔长生袍子时,乔长生与她提了一下。

“那边的点茶很好,点心也好吃。”

“夏天快到了,那边还有应季的杨梅冰饮,可惜我脾胃弱,不好吃太多。”

魏危到茶室时,茶室中已三三两两坐了人,可见在青城中已小有名气。

茶室风雅,除了堂口放着的木桌长凳,还有用竹帘分隔出的小室,桌上插花。

从里头往外面看,正是绰绰约约的人影摇曳如梦,一帘之隔,就仿佛隔开了青城的车水马龙,闹市深山,很是美丽。

价钱也挺美丽。

茶室来往的除了小厮,都是身着宽袖长袍青色衣衫的侍女,温温柔柔,莺声燕语。

若是寻常公子来这儿,听得耳酥心软,指不定为搏小娘子一笑,将单子上的东西全点了。

“乔长生来过这里,你们还记得他是怎么点的么?”魏危不大想仔细看,就合上单子,说,“一模一样,给我来一份。”

侍女应声退去。

为了客人私隐,四下都挂着帘子。

魏危不大在乎这个,将临街的那侧竹帘卷起,拿竿子支起,通风进来。

卷帘时,魏危感觉坐在隔壁小室的人目光越过看了她一眼,魏危也不由抬头看去,却见一双水墨般剔透的眼睛。

似乎有些懊恼自己这么快就被发觉了,那眼睛的主人很快垂下去,欲盖弥彰地喝了一口茶。

是孔成玉。

她依旧是男子的打扮,又俊俏又文雅,干论相貌,也是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只是和她第一次见面魏危就发现,这位年轻的尚贤峰主总喜欢偷瞧自己。

从前魏危以为是孔成玉警惕心比较高,喜欢在暗处观察别人,后来她发现孔成玉好像从不观察陆临渊。

“……”

身段如岸芷汀兰般侍女端着木盘进来,打断了魏危的思绪。

这就是乔长生推荐的点茶了。

炙茶、捣茶、碾茶、磨茶、罗茶……侍女手中运筅环回击拂,分批添注,手腕用巧劲,平稳地一遍一遍加水点茶,茶汤如云沫起,偏偏一点也洒不出来。

这样细碎又磨人的功夫在百越是不曾有的,魏危看得稀奇,等到侍女将茶筅放下,稳稳当当将雪沫乳花茶盏抬起,给魏危细观,魏危不由轻轻“啊”了一声,想起百越的规矩,将一点碎银子塞到了侍女衣袖里。

百越打赏从来豪迈,多的是人直接塞东西到人家衣襟里,也是调情的一种法子。当然,若是对方无意,少不得要挨一巴掌。

侍女猝不及防,一时间耳朵尖有点红,抬起眼飞快瞟了一眼魏危,轻声道谢。

接着调膏在雪沫上作画,白纸青山,巍巍然。

侍女低头:“‘晴窗细乳戏分茶’,女公子慢用。”

大约是怕有的客人吃不惯,茶室还准备了蜂蜜与细密的白糖。

魏危是吃得了苦的,况且这茶闻起来很香,有些像百越那边的奶泡子,但是没有那么甜腻。

一口下去,舌齿清香,配上冰糕,正好冲散那一点苦味。

中原人果然很会吃。

几口下去,魏危觉得舒坦了,正享受着这清闲的时刻,却不防茶室堂口几桌子文人模样的人聚在一块,传出一声高一声的应和来。

一个扰人清闲的王八蛋已够煞风景了,可恨的是一群王八蛋聚在一块。

这时候魏危就想到陆临渊的好处来,起码坐忘峰很安静。

**

文人聊天,总是说天说地、漫无目的。

魏危听着他们先是从点茶聊起,聊到茶叶,茶马古道——再聊开了,聊到百越。

一个书生扇着折扇,朗声道,“我少年时与父亲一起游历江湖,百越与兖州未曾交恶时,我曾经远远见过那百越妖女一面。”

书生见吊起在座所有人的胃口,语气更加自信:“那妖女根本不是个人!”

魏危挑起眉毛:嗯?

书生道:“百越擅妖术,百越巫祝就是当中最大的妖异,她生下来时候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大雨,连上任百越巫祝也因生她而死!”

魏危确实生在一个大雨天,她母亲也确实因为生她而死。

她呷一口茶。

书生:“那妖女出生后,双目赤红,喜食生肉,听不懂人言,也不似人形……”

魏危:“……”

这个书生知道一些东西,但显然知道的不太多。

百越妖女在中原大约有两个路数,一类是吸人精气的狐狸精,一类是活剖肝胆的母夜叉。

魏危已经习惯了。

文人提起百越妖女,就必然提到两年前去百越下战帖的陆临渊,提到陆临渊,又自然地提到了儒宗。

书生中一个身着灰色衣衫的书生忽然冷笑一声:“儒宗根本就是恃强凌弱,仗势欺人,否则三教九流,何以就儒宗独大!”

这些书生中毕竟有受儒宗教诲的,不由瞪大了眼睛:“你敢诋毁儒宗孔圣!”

灰色衣衫的书生嗤笑:“有什么说不得的,你们这些书生少读些儒宗的书。一介凡人称圣,本就是笑话。”

另一位紫棠色衣衫的书生淡淡:“欲为其国,必伐其聚。儒宗所以兴盛,前朝董国相揣摩官意,功不可没。”

因这惊世骇俗的言论,茶室顿时热闹起来。

灰衫书生在一旁阴阳怪气:“数千年来你们就学这么几本书,不觉得恶心吗?圣人言也成了老生谈,珍珠也成了鱼目,一群中看不中用的麒麟楦。”

除此之外,还有那位紫棠色衣衫的书生尤为伶牙俐齿,来一个他怼一个,来一群他怼一群,自成一派。

“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

“……”

魏危忽然想起陆临渊所说的《四书改错》作者,好像就是这样的杠杆成精。

——伶牙俐齿,喜好雄辩高谈,偏生学问很好,一般人都辩不过他。

只听得紫棠衣衫书生朗声道:“比如儒宗孔氏——本为富贵,而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

“当年靺鞨事后,孔氏若是真想让贤,大可一走了之,何必惺惺作态,还有当峰主的机会!”

魏危闻言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静静坐在那的孔成玉。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要参与争论辩驳的意思。

沸反盈天的的辩论声中,孔成玉的脸掩在竹帘后昏蒙蒙的灯光里,遥望青城街景。

她眼眸微垂,拢着阴影,面如冠玉,无悲无喜。

过了片刻,似乎觉得实在吵闹,孔成玉起身,预备离开这里。

那灰色衣衫的书生却越说越激动:“要我说,君子帖其实也是假的。”

孔成玉就要跨过茶室门槛的脚步顿住了。

书生犹嫌不足,大声道:“诸位有谁真的见过君子帖?不过朝廷要一封高义的帖子安抚人心,要一个大义的人做千古榜样。谁知道孔子昕与郭郡是不是只是死在流矢下的倒霉鬼,被推出来做金像的泥塑!”

“……”

孔成玉收起脚步,回头。

“你说什么?”

她这样冷不丁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逐渐落在了她的脸上。

茶室内辩驳声渐不闻,逐渐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