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庐山云雾(三)(1 / 1)

青杏登枝 文氚 1746 字 2022-10-26

苏禾闻言不由愣怔。

言成蹊虽然依旧笑着,但不知为何苏禾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凉凉的,看着她的视线也显得意味深长。

梨花奴正在她怀里舔舐自己的长毛,温热的舌头擦过苏禾的指腹。

苏禾一把将它举到言成蹊面前,毛茸茸的大脸瞬间占据了深邃幽暗的桃花眼。

“小梨花觉得郡主好看吗?”

苏禾趁机揉了揉它圆滚滚的小肚子。

“喵——”

梨花奴不明所以地叫了一声,苏禾立刻接口道。

“你看,它说是。”

“…………”

言成蹊低下头去,无声地笑了。

他身上总有一种矛盾的气质,少年的朗风月明混杂着若有若无的破碎支离。

言成蹊将梨花奴从苏禾手中接过,放回石桌上让它自己睡觉去,站起身来缓缓开口道。

“忙了一整日,早些回去休息吧。”

苏禾眨眨眼睛,还想说些什么,“明日——”

言成蹊的声音淡淡的,融在微凉的夜风里,朦胧地带着股让人心定神安的力量。

“明日,有我。”

言成蹊将苏禾送到门口便止步了。

夜阑人定时分,他的教养不允许他随意踏足一个独自生活的女孩的院子。

苏禾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向他。

“我今日这么走了,跟着我去府衙的伙计们会不会……”

言成蹊帮她抵着门扉,廊下挂着的防风灯亮着暖融融的烛光,光影里他长身玉立地静静站着。

“近水楼的掌柜已经得到消息了,明日他自会去府衙领人。”

言成蹊的视线扫过一地狼藉的屋内,眸光有一瞬间的凝滞。

苏禾怎么会有…………

很快他便敛去眼底的异样,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从容。

“晚安。”

苏禾的院子里刚刚被县衙的人查翻过,箱柜妆盒全都大喇喇地敞开着。

碰倒的椅子摇摇欲坠地倚着半开的柜门,就连苏禾养在窗边的折鹤兰都被人打翻了一盆。

苏禾心疼的不行,这两盆折鹤兰是她用羊肉笼饼从一位农妇手中换来的。

农妇不识得折鹤兰,这当作是路边杂草折来准备带回家中喂鸡,刚巧被苏禾遇到。

苏禾见这两株幼苗鲜嫩青翠,便用自己做的朝食换了回来。

她刚租下这个小院的时候,手头紧巴巴的,连个像样的花盆都买不起。

所以只好从近水楼里借走了两个醋坛子,将这两株蔫蔫吧吧的折鹤兰养在了窗台上。

好在,折鹤兰虽然开出的花朵形似兰花,却并不娇气,它的生命力比寻常兰花顽强的多。

苏禾每日里给它浇浇水,晒晒太阳,这两株垂头耷脑的幼苗竟然都存活了下来。

等苏禾手头宽裕了些,她便去集市上淘了两个老旧的青花瓷贯耳瓶。

因为瓶身上的一只瓷耳在搬运过程中磕损了,原主人便将这一对青花瓷瓶低价贱卖了。

瓶身上的烧制的花纹,是最普通的岁寒三友图。

苏禾觉得她的折鹤兰,也同松竹梅一般,坚韧不拔。

冬天刚被她捡回来的时候,还奄奄一息的,没想到过完一个春天,竟然都开出皎洁的花朵来了。

倒是很适合与岁寒三友比邻而居,于是苏禾将这对青花瓷瓶替换了原先的两个瓦罐,仍旧是摆在她正厅的窗案上。

此时,左手边的一盆折鹤兰已经被人掀翻在地,青葱的长叶被皂靴踩断,只余几根细细的经络藕断丝连地挂在植株上。

苏禾蹲在地上将整株折鹤兰小心翼翼地捧起来,重新放回瓷瓶中。

这只贯耳瓶仅剩的一支耳朵也被摔碎了,好在瓶身还算结实,虽然也出现了不少裂纹,但到底还能使用。

苏禾没有去管屋里的零零散散的箱笼,她先将这两株折鹤兰重新放回窗台上,又提起一旁的小浇壶,给它们撒了些水。

正要转身,苏禾的鞋尖踢到了一个硬物。

不知什么人将这个巴掌大的樟木小盒扔在了门边,苏禾弯腰捡了起来。

樟木盒式样简单,盒盖中间是一排榫卯的锁扣。

盒盖已经被人掀开了,里头是一对和田玉双姝的长命锁,锁头上镂雕着一朵五瓣芙蕖花。

苏禾看也不看地将长命锁塞回木盒里,重新扣上榫卯后,随手丢进了一旁的立柜。

这一整日都过得兵荒马乱,苏禾躺在炕上只觉得身心俱疲,慢慢闭上眼睛。

白日里混进地牢时忐忑不安的心境,牢房里霉湿腐烂的臭味,钱统领的昆吾刀朝着她的后背刺过来的时候,带起的冰冷寒光……

历历在目的一切,都像是打开的水闸,再也关不住了。

许是真的累坏了,苏禾很快就沉沉睡去。

梦中依旧是连绵不绝的火海和嘈杂喧嚣的人声。

这个梦苏禾做了许多年,最近已经好些天没再做了,谁曾想,今日头又卷土重来。

梦里的她仿佛是一个游魂,隔着琉璃罩子看着在火海中啼哭,奔走的人流。

她想伸出手,可是她什么都碰不到,也无法挪动半步,只能远远地望着。

这场大火不知是从哪里烧起来,顷刻间,硕大的一座宅子,亭台,水榭,楼阁全都置身赤红的烈焰之中。

苏禾看见宅院里奔走的男人,女人,老人,妇孺……

有人抱着孩子,有人背着细软,还有人都没来得及踏出门槛,便被倒下的巨大房梁挡住了去路,赤红的火舌张着獠牙,扑面而来,将他们都吞噬了进去……

这间四四方方的宅子,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各个方位都是窜天而起的火光和沸腾喧嚣的啼哭,院子里的人挣扎着想逃出去,殊不知院外已经是金刀赤甲的大队人马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赤红弥漫的火光中,苏禾看见偏门的小巷子里,停着一架灰扑扑的马车。

几位嬷嬷正领着一名中年妇人和年轻女子,脚步匆匆,朝着偏门快步而行。

嬷嬷拉开门,刚扶着那妇人和女子踏上马车,巷子那头突然传来铁蹄铮铮的嘶鸣声。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驾车之人已经狠狠扬鞭抽向马儿,妇人和女子甚至都没来得及坐稳,便被吃痛后,猛地窜出去的鬃马摔在了车厢。

苏禾的耳朵里是从未停止过的尖叫和嚎哭之声,她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很快便只剩下一个光斑大小的暗淡虚影。

在喧嚣的火海里,苏禾清晰地听见了一道稚嫩的哭声,她循着声音在川流不息,进进出出的人潮里找寻,直到最后,在假山后头找到了哭声的来源。

这处小花园内的后墙根下,有个一尺多高的小洞,因为在假山后头,常年无人打理,周围早已被杂草覆盖。

一位幼小的女童正被趴在洞口,她的上半身已经探出了洞外,可是后腰死死地卡在杂草之间,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

女孩尖细的哭声憋在嗓子里,小脸涨得通红,她的一只手已经伸出了洞外,另一只却卡在洞内,正死死抠着墙檐,奋力朝外头挤。

院子里的火势越发凶猛,燎原的热浪席卷过园中的楼阁,青砖红瓦一寸寸地倒塌下去,檐铃叮珰作响,在大火中发出最后的哀鸣。

呼啸的火势无边无际地肆虐着,隔着一道小小的假山,朝着单薄的女孩蔓延开来……

院外的脚步声越发近了,长刀落在铠甲上,碰撞出冰冷清脆的声响,似乎就在耳边。

女孩绝望的哭声终于压抑不住,她细嫩的手腕被墙檐割破,鲜血横流,嫩白的颈子上青筋毕露。

就在她即将绝望地闭上眼睛的时候,突然有一双皂靴出现在她泪眼朦胧的视线里。

筋疲力尽的女孩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唯一能动的小手,伸向那人的袍角。

救救我吧——

可惜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大火烧哑了她的嗓子,她连呼救的话都说不出来。

在失去神志之前,女孩摸到了那人冷冰冰的锦衣。

她仿佛抓着救命稻草那般,死死攥住那片绛紫色的云袍。

苏禾的手此时正攥着身上的棉被,用力之大,以至葱管般纤细的指节根根发白,泛着青色的血痕,她的整个手臂还在轻微地颤抖着。

这是苏禾的梦魇,她醒不过来。

眼角滑过的一滴清泪,无声地顺着鬓发没入软枕,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梦中的苏禾,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烈火烹油般的火海之中,那层阻隔着她的琉璃罩无处不在似的,捆缚着她的手脚。

苏禾眼睁睁地看着大火一点点地吞噬了女孩藏身之地的假山,在泼天烈焰之前,幼小的孩子就如同蝼蚁一般,孱弱得几无反抗之力。

蚀骨钻心的疼,烈焰燎烤的痛,苏禾动弹不得,她觉得自己的每一处皮肤都暴露在火海之中,火舌一寸寸地啃噬着她。

削皮挫骨一般的痛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辗轧着她的神识。

琉璃罩子阻隔她的呼吸,窒息般的凝滞感,让她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那一刻,苏禾觉得自己仿佛与卡在狗洞里的小女孩共情了,她听见那个稚嫩的声音,在脑海里清晰地回响着。

救救我吧——

可是苏禾知道,在这个梦里,没有人看得见她,也没有人会救她……

直到,一件冰凉的大氅轻轻地罩在了她的身上。

苏禾看不清周遭,只能感受到面前之人俯下身来,指尖轻盈地翻飞,帮她系丝绦。

她的视野里猩红一片,可是苏禾莫名地就知道,那人是言成蹊。

下一刻,她果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沉沉响起。

他说:“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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