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李家村。

村头李有粮家。

二儿媳孙荷花端着饭走进西边的一个屋，屋里一张床上李美丽正躺在上面。

孙荷花把碗放在桌子上，坐在床沿：“美丽，红薯稀饭，你多少吃点吧。”

李美丽瞟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碗，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她上辈子死前连红薯稀饭都没得吃！一想到上辈子的凄惨生活，她心中的念头更坚定了，把目光移开，不再去看那碗红薯稀饭，垂着头说：“妈，你别再劝我了，我一口也不吃，除非你答应我的要求。”

孙荷花快速的往窗外瞟了一眼，见外面没人，才小声又焦急地说道：“这亲事在两个月前就说好的，你嫁给李有志，美娟嫁给宋卫民。李有志是村长的独生子，村长家有钱有粮有权，你嫁过去就是过好日子的，宋卫民虽说读了几年书，但是家里穷的像乞丐，还有个病歪歪的老娘，嫁过去肯定要吃苦受累，娘可不舍得你嫁到他家去。你当初也是答应的，现在怎么又反悔了？”

李美丽有口难言。

上辈子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念想嫁给了李有志。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李有志就败光了家里的钱，公公生了病没钱治一命呜呼，婆婆也瞎了眼最后掉水里死了。那时她已经怀了第二胎，家里没钱，李有志又是个混不吝的，一家上下全靠她辛苦种地才能维持生计，她白天辛苦种地，只能把大娃交给李有志看顾，没想到李有志喝了酒醉过去，大娃爬树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一条腿，从此只能拄着拐走路。从此她不仅要操持家务，下地种田，还要时刻带着孩子。最后两个孩子十几岁时，她捶着腰从地里站起来，看到姐夫宋卫民骑着自行车，堂姐李美娟坐在车后座，她穿着嫩黄色的连衣裙，仿佛还是十几岁的姑娘。她再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打着补丁，沾满泥土的粗布衣裳，握着锄头的双手布满皱纹，心里就像是被刀刮一样。嫉妒的火焰时刻折磨着她，为何在家里处处不如她的堂姐竟然过的比她好这么多！没过多久，她生了病，那是孩子在上学，李有志不在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没吃没喝，过不了多久就病死了。

谁能想到，再次睁开眼，她竟然回到了几十年前，她结婚之前！

李美丽眼中光芒闪烁。

这辈子，她一定要嫁给宋卫民！

李美丽对孙荷花说：“妈，虽然李有志的爹是村长，但是他整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败完了家产，这种男人嫁过去才是受苦！而宋卫民虽然家里穷，但是他人有本事，她妈活不了多久，我嫁过去也不用伺候公婆。这才是享福。”

孙荷花被女儿的话说动了，迟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这婚事是跟那两家说定了的，这还有几天就办喜事了，这时候反悔也晚了。”

李美丽也不知道怎么办，她思考了一会儿，想起一个人，说：“去找我奶奶，奶奶平时最疼我，肯定有办法。”

孙荷花点点头：“行，就按你说的办。”

等李美丽端起碗狼吞虎咽吃了个精光，两人一起出门。

门外李美娟正在收拾碗筷。

她是个温柔美丽的姑娘，脸型和眉毛像极了死去的爹，乌黑的眉毛带着一股英气，一双眼睛遗传了死去的娘，水汪汪的又大又亮，组合在一起让人看了移不开眼。她见到两人，轻轻地笑了一下，并不说话。

李美丽见状哼了一声，想到这哑巴长得再好也不会说话，这辈子嫁到李有志家肯定吃尽苦头，心里才畅快一些。她把碗往桌上一放，扭着腰进了堂屋。

堂屋里光线昏暗，即使开着门，李美丽也过了一会儿才看清。

炕上盘腿坐着一个老太太，一头银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盘成一个小髻，用一根刻着花纹的银簪子固定着，身上穿的整整齐齐，排排场场坐在炕上。

孙荷花的声音有些踟蹰：“娘，这，美丽有话对娘说……”

李美丽的眼神在老太太头上掠过，眼中闪烁着光，听到这话回过神来，一下子跪到老太太跟前：“奶奶！疼疼美丽。”

钱有福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在孙荷花身上扫过。孙荷花不由得抖了抖，心里暗骂。这老不死的，怎么还不死。

钱有福不去看这蠢笨的二儿媳，把目光投到地上的孙女身上，虽说这孙女遗传了她妈的蠢笨，但是好歹是疼了十几年的，不由得脸上露出几分慈祥：“美丽，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李美丽不站起来，应是挤出几滴眼泪，哭诉道：“奶奶，我不要嫁给李有志，我听说他成天游手好闲，跟街上的二流子来往，喝酒赌博，还打女人！成日不干正事！我要是嫁过去，肯定被他折磨死！”李美丽本来是假哭，说了这一番话，会想起前世的惨状，不由得真的动情，眼泪刷刷往下流。

等李美丽哭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渐渐止住了哭，去看钱有福的脸色，见钱有福脸上并没有怒容，才放下了心。

钱有福粗糙的手抚摸着李美丽的头，声音很平静：“那你想嫁给谁？”

“宋卫民！”李美丽脱口而出。

屋里静了静，钱有福半晌没说话，李美丽找补道：“奶奶，宋卫民虽然现在穷，但是他上过学有文化有本事，我听说他这样的以后可以在我们县里的学校教书当老师呢。我弟弟立业正上学，三叔家的立家，立福，立平，立安也要上学，到时候可以让宋卫民多多照顾，毕竟到时候就是一家人了！”

钱有福“嗯”了一声，“有道理，只是，宋卫民是你堂姐的未婚夫，你嫁给了宋卫民，你堂姐嫁给谁？”

“嫁给李有志啊！我是说，李有志好歹也是个村长家的儿子，咱家要是突然悔婚，难免会得罪村长，干脆我和堂姐换换，我嫁给宋卫民，堂姐嫁给李有志，李有志好歹得了个媳妇，也不能说什么。再说了，堂姐是个哑巴，嫁给李有志还算是高攀了呢。奶奶，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钱有福仿佛在思考，李美丽和孙荷花大气也不敢出，直到钱有福点点头，手又慢慢抚摸着李美丽的头，她的声音缓慢而慈祥：“对，怎么不对，我家美丽就是聪明。你放心，这件事交给奶奶了，奶奶一定替美丽安排妥当。”

李美丽和孙荷花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

钱有福的保证很快起效了。

第二日，李家一家人坐在堂屋吃早餐。

李家的老爷子李有粮今年73，是个精瘦精瘦的老头，平日只管去村头溜达，家里的事一概不管，他坐在上首，旁边坐着李家的老太太钱有福，再往下是李家的两个儿子和儿媳，二儿子李除旧和二儿媳孙荷花，三儿子李革新和三儿媳王晓娟。李除旧和孙荷花的大女儿李美丽今年18，小儿子李立业今年10岁，和李革新的两个儿子李立家李立福同岁，李革新的两个小儿子李立平和李立安今年才5岁，坐在桌子旁扭来扭去不老实。王晓娟朝两个小儿子背上各拍了一下：“坐好！”

大桌子旁一共坐了12口人，挤的满满的，但大家都没有动筷子。

这时李美娟端着端汤的大锅从厨房走出来，走到门槛处绊了一下，差点没摔倒。

离她最近的李革新赶紧站起来接过锅，小心放在桌子上，关心地说：“小心，别烫到。”

李美娟感激地看了看三叔，她嘴巴不能说话，只能用眼神表达谢意。

孙荷花看着这一幕，翻了个白眼，这早死的倒霉大哥的倒霉女儿，一天到晚在家里白吃白喝，她横竖看她不顺眼，阴阳怪气道：“烫到了是小事，要是撒了这锅汤，全家不得饿肚子。这笨手笨脚的，要是嫁到婆家，还不得被嫌弃，到时候丢的还是咱们老李家的脸。”

李革新听到这话，啪一声把筷子放下，说道：“二嫂，要是美娟烫到了，全家不仅今天饿肚子，以后一个月都得饿肚子，到那时二嫂就要小心自己不被烫到了！再说了，好歹美娟在家里是干惯了活的，到了婆家人家稀罕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说着，他对旁边坐着的王晓娟说：“赶紧去帮帮美娟，别跟有些人似的，光说不动，就显得她嘴皮子利索。”

王晓娟本来看热闹看的津津有味，冷不丁自家男人给自己派了活，只好起身去厨房帮忙。

孙荷花被小叔子这么一顶，气的胸口发闷，在看看旁边的李除旧，只木着一张脸，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媳妇被弟弟欺负，丝毫没有替自己出头的意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往李除旧身上狠狠一拧。

李除旧“啊”了一声，“你拧我干啥？”

餐桌上的人都看过去。

孙荷花讪讪的，脸上有点挂不住：“没事，没事。”

这时，李美娟和王晓娟把碗筷都端上来了。

李有粮咳了一声：“行了，吃饭吧。”

桌上摆着稀饭，馒头，几盘咸菜，最吸引人的是有一盘煮鸡蛋。

几个孩子一人一个，两个老人一人一个，还剩下一个。

王晓娟偷瞄着鸡蛋，嘴里泛起了口水。她都多久没吃煮鸡蛋了。

对面的孙荷花也偷瞄着鸡蛋，只是上头的老太太不发话，她们这些做媳妇的也不敢伸手拿。

这时，身边的李革新伸手拿了这最后的鸡蛋，王晓娟看到对面的二嫂眼睛都瞪大了，心里一阵暖意，没想到这臭男人这么心疼自己。

只是没高兴几秒钟，就看到李革新把蛋放到了李美娟面前：“美娟，你整天干活辛苦了，吃个鸡蛋补补吧，看你瘦的。”

李美娟一边摇头，一边把鸡蛋推回去。

李革新劝道：“你就吃吧，今天鸡蛋多，孩子们和爸妈都有了，剩下一个就该你吃，毕竟咱家里的那几只鸡，全靠你整日伺候着，要是没有你，谁也吃不上鸡蛋啊，你才是鸡蛋的大功臣，就该你吃！咱们一家谁也不会有意见！谁要是有意见，谁就是没良心！”

餐桌上静悄悄的，除了李革新的话，谁也没有说话，李美娟在李革新的劝说下，总算是吃了这个鸡蛋。

孙荷花看着这鸡蛋被李美娟吃了，眼睛都要绿了，可她要是不让她吃，按照李革新说的，就是没良心！真是憋屈死她了！想到这，她又用眼神狠狠刮了一眼李除旧，这男人正在一门心思吸溜吸溜喝汤，一副没良心的样子，丝毫不替他老婆孩子考虑！

李美丽看到李美娟吃了鸡蛋，眼睛也要绿了。

从上辈子起，她有几十年没尝过鸡蛋的味道了。看到今天早上剩了一个鸡蛋，她心中正高兴。心想着奶奶平时最偏心她，一定把这最后一个鸡蛋给她吃，她正等着奶奶发话，谁想到三叔突然把鸡蛋给了李美娟！

三叔平时对她淡淡的，就是偏心李美娟！

看到旁边三叔的四个儿子，她阴暗地想着，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看以后三叔怎么养活这一群儿子！

这顿饭在众人的心思各异中吃完了，这时，上首的钱有福发话了。

“过几日美娟和美丽就出嫁了，我那有几尺红布，老二家的和老三家的抓紧，给她们缝个嫁衣，再缝个红盖头，这姐妹俩是同一天出生，也是同一天出嫁，这是老天给的缘分，她俩也得穿着同样的嫁衣出嫁，这才是不辜负了上天给的缘分。”

李美娟听了这话，感动的眼泪汪汪，她没想到奶奶还愿意拿出东西给她做嫁衣，一双大眼睛水灵灵充满感激地看着钱有福。

钱有福枯木般的眼皮垂下，不去看李美娟的脸。

现在这个年份，村里嫁人早就不时兴红盖头了，不过既然老太太发话了，老爷子也不管事，众人便自然依着老太太的心意。

孙荷花做自己姑娘的嫁衣自然细心，想着和老太太谋划那事，做美娟的嫁衣也用了很多心思，搞得王晓娟私下和李革新说，大嫂真是转性了，之前对美娟那么刻薄，这回还挺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