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1 / 1)

宣和二十年,初秋。

京畿的天气还黏连着暑热,晒得骇人的日光紧紧勒着皇城里的每一个人。几个太监把腰背弯成虾子,汗流浃背地拉着板车小跑着往宫门赶。木轮骨碌碌轧过青石砖,格楞格楞的声音在诡谲的寂静里更明显。

几个方才退朝的官员正小声交谈,看着身边颠簸而过的板车,全都立刻缄默不语。

车上这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尸体是谁,此时怕是整个皇宫都心知肚明。

“可惜啊。”停步沉默良久,礼部尚书先开了口,幽幽叹息一声,却也害怕什么似的压低音量,“岳衡明有治民之才,倘若是个男人,倒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王大人可不敢胡说!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从小到大这么些年都用男子身份参加科举,这可是欺君之罪啊!况且,短短两年,这小女子就从翰林院升到你们礼部,如此之快,怎不叫人疑心?只怕是圣上如今也派人在彻查礼部官员,王大人,谨言慎行啊。”一旁的户部侍郎赶忙制止住他,余光像两侧撒了撒,声如蚊蚋,恨不得将半张脸贴到王尚书耳边。

“是啊,稽查还未正式开始,便查出她与陈丞相结党营私,意图谋反。只怕她这假身份,是有人故意安排的,就为得……”户部尚书簇着几人继续走,免得惹路过的宫女太监疑心。面色如常,只嘴唇微微蠕动,“罢、现在陈家满门戴罪,岳衡明畏罪自戕。你我也切莫多言啊。”

此言罢,众人又重归缄默,继续步履匆匆向宫门外走。日头晒得乌纱帽下头发津湿,汗顺着两鬓流进衣领,实为狼狈。遥遥望见已缩成黑点的拉车太监,竟都不由得想起那车上之人岳衡明这几载的意气风发。

在此之前,无人见过她狼狈的模样,这小女子在怎样的情况下都是冷冷淡淡的一张脸。其实她生得极好,对寻常女儿家来说,已是极高挑的个头,也难怪多年无人识得她的真实身份。

想当年状元郎打马游街,轰动了满城的女儿姑娘。岳衡明骑在高头大马上,拱手间,不知道是谁先扔了一朵花来,将将落在她臂弯里。霎时间,桃杏李果、海棠金桂,状元郎见乡亲父老的场面却变成了美檀郎掷果盈车。

后来她官运亨通,隔年相见已是绯色朝服,孔雀官补。自宫中赭墙青街走过,背如青松,风光霁月。

可一个时辰之前,岳衡明在监牢中被剥去官服,只剩一身素白中衣,戴着木枷脚铐被押到大殿上。众人在棉白里衣透着光的影影绰绰中,才窥得小女儿盈润娇俏的身躯来。只是这柔润的皮肉裹着铁骨,被钳着跪在地上,也高高扬着尖小的下巴。

他们都眼观鼻鼻观口,生怕天子无悲无喜的眼神落到自己的笏板上。触怒天威,无罪也是有罪。雷霆震怒,那便是天地都要撼动。

可岳衡明就冷着那张美人脸,静静听着皇上近侍的曹公公宣读累累罪名。

“兹有嘏州民女钟月姮,假托籍贯于潭州岳氏,柔佞奸劣,欺君罔上。扰乱科举,结党营私,秽乱朝纲,兹收入天牢,择日问斩。”

众人心都悬到嗓子眼,只听皇上问:“你可还有话说?”

钟月姮看过去,薄薄眼皮自下而上一翻,压出两道深深的褶。目光炯炯,冷如刀剑,失去血色的唇一碰,话也如铁硬:“我女扮男装,只为求天道法理之公。宣和九年,嘏州满城遭屠,无人在意。我九死一生,幸得潭州商人岳磬声收养。自幼学贯经史子集,只为有朝一日面见天颜,得以为家乡父老鸣冤平反,何错之有?赶考伊始,连中三元,从未舞弊,又何来扰乱科举一说?昭王和宰相与我是至交知己,日日商讨救国救民之法,清者自清,又何来营私谋逆、秽乱朝纲?”

钟月姮字句铿锵,三言两语间,只觉喉中酸涩翻涌。压着干呕的冲动,牙关咬紧,脸颊都绷出凸痕。

可皇帝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扬扬手叫侍卫将她带下去。

被拉扯着拽起来时,钟月姮身子一软,差点跪伏在地上。她在女子中算身量颇高的,这时立起来,纵使被镣铐压着,也不曾弯腰矮过一头。她被拖着跌跌撞撞往殿外走,路过那群弓腰静立、战战兢兢的官员时,却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力气,竟然挣脱开侍卫,被脚铐绊倒摔在夹道中央。

她扬起头环顾四周,扯开嘴角讥笑,声音凄厉如利刃:

“事到如今,我岳衡明一不怨天道,二不怨命运,我只怪自己贪信昏君、枉托奸臣!这几年来,江南水患连连,中原油米不存,塞外百姓流离!可你们一个个视若无睹,粉饰太平!如今是欲加之罪也好,说我女儿之身欺君登入庙堂也罢,我无话可说,也不愿再辩驳。只是我身死,也不死于尔等奸佞之手!”

说罢,钟月姮一头奔向身侧通天的金柱。身边人拦躲不及,只听“咚”一声,是皮肉磕在雕刻着狞厉龙爪的石柱上,被生生割开的闷声。钟月姮脱力倒在地上,头上皮开肉绽,鲜血淌红了半张脸,顺着将在牢中都未染纤尘的白衣浸透。

钟月姮连疼都觉察不出了,只觉得伤口处又痒又麻,还蔓延出诡异的烫,烧得她意识都逐渐模糊。

原本蓝如洗练的天被热气烧烂,蟹壳青灰吞灭瓦蓝的天色,骤然压来的乌云撕裂了几道天口,闪电直直在空中劈开一条路,雨滴噼里啪啦乱砸下来。和着轰隆作响的雷声一路摧枯拉朽燃到京郊。

“真晦气!怎么还下起雨来了!”押送流放犯人的小吏咒骂一声,拿着鞭子赶着被木枷连成一排的犯人去避一避雨。嘴里嘟嘟囔囔,烦躁得手上力道更不留情。

早秋的大雨还未至于寒凉到无情,只是吓唬人似的,来时轰轰烈烈,去时凄凄惨惨,只消片刻就只剩滴答雨丝。

再次被赶着上路,陈霁容行尸走肉般僵硬的匿在人群里。

前几日,他刚从城北茶楼回来,还未品够碧螺春的醇苦,甫一踏进门槛便被官兵缉拿。他懵了一懵,厉声质问:“你们是何人,胆敢擅闯丞相府?知道小爷是谁吗?”

那人却并不回答,挣扎间,面前出现一双皂靴。只听靴子的主人嗤笑着道:“陈二郎,多有得罪。陈丞相结党营私,意图谋反,已被押入大牢。现在我等奉旨缉拿陈家余孽,点清人数后,男子即刻流放绥州,女子收为官妓。”

一句话在陈霁容耳边炸开,炸得他头晕目眩,耳中嗡鸣不止。

流放路上,得知父亲已在那日被问斩,母亲急火攻心而死,小妹留下绝笔信后吊死在房梁之上,只有他如此残喘苟活,形容枯槁。

绥州离京畿很远,坐马车尚且需从秋池结莲蓬,一路咯吱滚到关外飘鹅毛。一群伤残饿病连着木枷、戴着脚铐一步步走,不知何时是个头。

起初陈霁容还知道今夕何夕,可慢慢就觉着自己的神识同肉身不在一处了。他分明感觉累,可脚却不由自主往前走。慢慢的,也不知道时间如何流逝了。好像一睁眼天就是橘红的,没过多久黑得看不见,再眨眨眼,又一下亮了。之间的交际好像没有过渡似的,清晰得吓人,又像铰作一团。黏糊又分明。

陈霁容想他这过往二十年,茶淫橘虐,书蠧诗魔。常与五陵少年夜枕春江,叵罗颠倒淋漓,一醉一宿。耳边是琵琶阮咸琅琅,词曲唱遍。他踩过牡丹芍药丛,睡过孔雀金线塌。世人曾叫他神童、陈公子、陈少爷、陈二郎,是叹他作檄文、讥他睡风流觉。而如今囚衣布鞋,枷锁镣铐,回首望去,不见光亮的眼睛里只余京郊枯黄衰败的连天野草,和黑压压灰莹莹的坟茔。

听见轱辘颠簸声,陈霁容僵硬地向后看,耳畔敏锐听到小吏的交谈。

“公公,这死的是哪位啊?”

“唉,是礼部的岳侍郎,谁知道是个女人?犯了一堆罪,自己在皇上面前一头碰死的。跟你说,少打听。”

岳侍郎?

陈霁容耳尖一动,连着后脑勺的头皮都发麻。岳衡明,他父亲的忘年之交,他再熟悉不过了。当年十八岁高中新科状元,跨马游街时整个京城人稠如粥,半步都迈不动。他要给人难堪似的,随手从花盆里折了一朵花,自酒楼二楼扔下去。于是便惹了一出潘安出游的好戏。

后来她常出入丞相府与昭王府,一派朗月清风、正直不阿的模样。

父亲入狱时,未曾听闻她有何牵连,如今怎会于金殿自戕,被抛尸荒野?

陈霁容脑中一团乱麻,无暇去想,只因太监那句“是个女人”而引得头痛欲裂,双耳嗡鸣。女人?真可笑,自己同她相识两载,竟到了这般田地,才知道她是个女人。

“到底……”到底还有什么瞒着我们?陈霁容想问,喉舌干裂,一张口就有如刀割。明知无人回答,声音和血却争先恐后地从嘴里涌出来。

“死人了!死人了!”

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惊愕喊了一嗓子。陈霁容意识消弭前,只望见京郊惨白的天。

滂沱大雨又兜头浇下来。雨声消匿了尸体投进坑里砸出的闷响,哗啦啦的,冲刷掉世间万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