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
群山绵延相隔交错，远处耸入云间，近处不辨来路。
夕阳斜下，金光璀璨。
晚饭时间。
瑶光抬眼望去，回身进屋捞了个实木矮凳搬到门栏外坐着，弯下腰择菜。
小小的一团身体缩着，头埋着，默默地择，跟周围景色浑然一成。
“瑶光，还没择好吗，拿进来洗。”三分钟后，厨房里传来瑶佩玉的吆喝声，伴随着锅铲翻滚的炒菜声。
手中动作快了几分。
“来了——”
在池子里舀了一盆水，快速清洗拿去厨房后，瑶光回到客厅坐着，从泛黄的裤兜里摸出手机玩起了推箱子。
很快，瑶佩玉端着一碗炒菜走来，佯怒道，“吃饭了，把手机收起来。”
不情不愿地拿去房间充上电，回到位子，瑶光没什么胃口，心不在焉的咬着筷子。
瑶佩玉瞥她一眼，欲言又止，随即叹了口气。一时间，相对无言。
平时吃饭祖孙俩都有说有笑的，今天却格外不一样，因为就在几天前，她接到了一通来自京市的电话。
对方称是瑶光父亲林承业的助理，并表示林承业知道了瑶光的存在，要接她回家生活。
关于瑶光的身世，其中的隐晦秘密瑶佩玉也知道一二，她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她年岁已大，跟瑶光又有代沟，既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又教不了她什么。
瑶光刚刚念完初中，正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阶段，三观品性急速养成的青春期，一个好的生活教育条件对孩子来说太重要了。
瑶佩玉知道，林承业有权有钱，如果他执意要接走瑶光，谁也拦不住，更何况，他是她的生父，本就天经地义。
电话里助理约好三天后来接瑶光，也就是今天。
“外婆，我们不能一起去吗？”瑶光兴致缺缺地盯着碗里的粥。
瑶佩玉一愣，“你这孩子想什么呢...”
仿佛明白瑶光在想什么，小孩子对于即将到来的未知世界是有点害怕的。
她声音软下来，“去你爸爸那里生活是对你好，没有哪个爸爸会对自己的孩子不好的，别担心。”
瑶光摇头：“我没想自己过得好不好，但我想跟你一起生活。”
瑶佩玉眼眶一热，放下碗筷，“我一辈子都待在这个地方，还能去哪儿，你还小不一样，你总要去外面的世界的。”
“他对我好那为什么以前不来找我？”
“......”瑶佩玉哑口，扒拉着碗里的菜想着道，“你爸...应该是有难言的苦衷，你要记住，没有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哦。”瑶光含糊一声，然后埋头安静吃饭，神色并无变化。
看着她这副隐忍又淡然的模样，瑶佩玉既觉开心又觉苦涩。
“等到了那边后，要是过得不开心，你爸爸对你不好，你回来就是了。”
“我知道，但是...”
外面的世界很繁华，就跟电视里演的那样，她是有期待的，可她不想留遗憾。在她的世界里，外婆就是最重要的亲人。
“外婆...”
“好了。”
瑶佩玉打断瑶光的话，深呼一口气，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快吃，吃完了你爸爸来接你了。”
屋外天光仍然亮，正值换季，山里凉爽，穿一件长袖就很适宜。
瑶佩玉没有给瑶光收拾太多东西，那人在电话里说了，等瑶光到了京市，所有用品都可以再准备。
吃过饭，瑶光照常去洗碗，十分钟后从厨房出来，就看到灰暗老旧的客厅一下子多出两个人。
一男一女身穿正装，打扮精致，手里提着黑色方形包包，跟电视剧里一模一样，他们在跟外婆说话，看到她时露出微笑。
“这就是瑶光吧。”
女人热情地弯腰抱她。
被香而温热的身子包围，瑶光呼吸一紧，身子瞬间僵硬，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香软的人。
眼前的场景，有些不真实。
门外一辆蓝白出租车静静等候，女人牵着瑶光一直没松手，拥着她出门时，瑶光频频回头看瑶佩玉。
她有点心慌，下意识想往瑶佩玉身边靠去，但是女人手劲很大，像一把温柔的刀，逼着她坐上车。
瑶佩玉倚靠在木门边，双眼蓄满了泪，紧紧盯着瑶光，却没再朝出租车方向走一步。
靠近车门时，男人高大的身躯突然闯入视线，她眼前一片黑，下一秒轻巧的车门锁声响起。
助理又折返回去跟瑶佩玉说了几句话，不过一分钟，男人朝副驾驶走去。
瑶光紧紧扒着车窗，隔着一层玻璃看向瑶佩玉。
她不算是大姑娘，可也不是小孩子，尴尬的年纪不敢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心底再悲恸最终化作的也是隐忍的泪水。
车子启动了，熟悉的一切逐渐倒退，窗外瑶佩玉的脸越来越小，倚在门边，双臂交叉抱着，不时擦一擦脸颊。
出租车拐过弯，那栋两层小楼房再也看不见，瑶光身子一放松，瘫在座位上，一侧身，泪水贴着脸颊流了下来。
没有声音。
夜幕降临，天地一片湛蓝暗沉，不远处的田间寥寥几个耕作结束的佝偻身影走过，沿着水泥路，周围的农家亮起暖黄的灯泡。
空气中飞蛾蚊虫还是很多，土猫土狗随处可见，无数处她曾玩过、去过，留下印记的地方仍历历在目。
一辆开往未知的车，身旁几个陌生的人，才让瑶光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西南安通县的这个小村庄，很有可能此生再也不会来了。
下了高速，车窗外的风景越来越亮丽，城市的夜景璀璨夺目，路灯像一排排长龙，就连绿化带也装了发光的小灯笼。
到底还是孩子，低沉许久的瑶光被突如其来的景观勾起几分兴趣，她直起身子往外看。
“漂亮吗？”身旁女人问。
瑶光抿了抿唇，鼻音很重，发出“嗯”的一声。
“要开多久？”
隔了几秒瑶光问。
副驾驶的助理侧头回，“马上到了。”
瑶光好奇地张望窗外，前方几栋大楼引入眼帘，很快她从顶楼一排发光的招牌字中提取到了重要信息。
“机场。”
女人温柔地应，“对呀，再坐三个小时的飞机就到京市了。”
瑶光微微张大眼睛，幽暗的车厢内看不清她的表情，“三个小时...我以为去京市要两天两夜...”
“呃，你说的可能是K字开头的普快列车，小光之前坐过吗？”
瑶光摇头，“没有。”
下一秒女人仿佛才反应过来，抱歉的笑笑，“小光，可以这样叫你吗？”
“可以。”
三人登上班机，头等舱内，干净整洁的环境，奢华便捷的服务都叫瑶光目不暇接，微冷的空气中都飘散着香气。
瑶光收好书包，抱在怀里，像个小学生似的正襟危坐，乖乖等着空姐端来食物。
一份牛排和餐前小食，她不会吃，也没胃口。
新奇了不过半小时，瑶光靠在座椅上阖眼假寐，三个小时明明很短，但此时此刻却好漫长。
机身在气流中颠簸，再安静也听得到发动机的轰隆声，根本无法入睡，瑶光从书包里拿出手机听音乐。
手机电量消耗得很快，她不敢玩久了，就听一会儿歌，看一会儿携带的课外书，再睡一会儿觉，消磨时光。
机舱内响起语音播报，即将抵达京市。
瑶光背起书包，按捺紧张的心绪，心跳好快，困意惊散，此刻她的脑海里已经演绎出无数种见到林承业时的情景。
通过VIP道下了飞机，溽热气息扑面而来，空气里有一股与村里截然不同的气味。
她紧张的身躯没有因此放松，反而更加僵硬。
都市的一切都那么陌生，身旁的人步履匆匆，洋溢着从容与自信，而她慢吞吞地跟在两个大人身后，身处异地，她生怕走丢。
每一步行程对瑶光而言都是未知的，这种感知让她没有安全感。
“那个，我们...”
她稍微提高声音问。
助理停下脚步，笑道：“我们前往停车区，林先生在等瑶小姐呢，首都国际机场比较大，大概还走五分钟。”
心中有了底，稍微松了口气，瑶光小声道谢，与此同时心底的负担更重了。
见到林承业，她该以何种姿态呢，强势逼问他为什么抛弃自己吗，她做不到；还是开开心心的上演一出父女情深吗，更不可能。
毕竟从未见过他，倒像是陌生人。
可是爸爸这个概念又让她忍不住靠近，企图汲取亲情和爱。瑶光从来都渴望有父母，只不过一直没得到过，久了就不想要了。
怪尴尬的。
三人来到室外，助理忽然加快步伐，靠近一辆白色汽车旁站着的男人，“林总。”
瑶光的呼吸有一瞬暂停，循着他的方向望去，对上了中年男人的眼睛。
满是讶异。
林承业不确定地开口，“...瑶光？”
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再匆匆扫过她这一身。满是星星图案的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下是双杂牌布鞋，背着一只淡蓝色的尼龙书包。
肩带磨损的厉害，衔接处还有针线缝补的痕迹。
两米之外，女孩紧张得拉着书包肩带，站在原地踌躇不敢上前。
林承业顿时说不出话来，对于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儿，他也有些束手无策和尴尬。
摸了摸鼻尖道，“那上车吧。”转头再对助理道，“这么晚了，你们也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