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两日，整个皇城都被大雨笼罩，直到黄昏的时候才慢慢停了。

李懋仪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先是绣着合欢的罗帐顶，再侧眼，便是令她陌生的寝殿。殿内点了一只小香炉，轻轻一嗅，是她平生最喜欢点的鹅梨香。

寝殿内静悄悄的，怔愣片刻后，李懋仪惊坐而起，这一坐起，额上便有清晰的痛意袭来，疼的李懋仪嘶了一声。她抬手，才发现自己的额头好像是伤着了，裹了厚厚的纱布。

难道，她没有死？

可是，中了鹤顶红，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直到最后那一刻，她才明白过来，李如妍想要的，不是程觐舟的命，而是她的命。

她掐了下自己的大腿，痛感真实，她的确没有死。

虽然想不通为何她中了鹤顶红还能活下来，但她确确实实没有死。

看这样子，程觐舟应当是将她放出承华宫了。只是不知道接下来，程觐舟会如何处置她。

程觐舟外表温润，实际上心性冰冷狠厉，杀伐果断，又善于利用人心，不然也不会帮她稳固皇权那么多年。

正这样想着，李懋仪忽然觉得胸口痰气上涌，接着便扶着床沿猛地咳嗽了两声，差点让她没能缓过气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已是比之前还要虚弱许多，撑着床沿的这会子功夫已经耗尽了她大半的力气。

李懋仪的动静惊动了寝殿门外的人，寝殿门被人推开，一个十四五岁模样，梳着双丫髻，模样清丽的宫婢从外面匆匆进来，看到她醒来，兴奋的说道：“公主，你终于醒了！”

李懋仪听这个宫婢如此称呼她，不由得疑惑。

“公主？”

不等李懋仪说话，那宫婢便立马着人去请太医。接着便对李懋仪说道：“公主，你昏睡了两日，差点就没熬过来，太嫔娘娘也是担心坏了，奴婢这就去告诉陛下和太嫔！”

那宫婢刚要走，便被李懋仪一把拉住。宫婢扭头，便看到李懋仪看着她疑惑又费解，又十分警惕的样子，问了她一句：“你是谁？”

那宫婢一时被问住了，见着李懋仪这般模样，她开始担心起来：“公主，奴婢是玉袖啊！你不认得奴婢了？”

李懋仪怎么会认得她？她甚至连这个名字都未曾听说过。

难道是程觐舟新派到她身边的人？来监视她的？

李懋仪抬眼还想质问什么，便又有人进来了。李懋仪循声望去，当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之时，瞳孔骤然一缩。

那正是她的母亲，谢氏。

李懋仪愕然。她的母亲谢氏本已过世二十二年了，如今又怎么会出现在她面前？甚至连容貌都未曾变化分毫，还是与当年最后见那一面之时相差无几！

李懋仪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救活了过来，还是她根本已经死了，不然为什么她还能见到母亲？

可是周围这一切，包括自己，明明都如此真实！

谢太嫔见到女儿真的醒来，便三步作两步的赶到李懋仪跟前，李懋仪拽着玉袖的手这才松开，而谢太嫔已经坐到了床沿，紧握着李懋仪的手：“你醒了便好，醒了便好，你昏睡了两天两夜，真是好叫我担心。”

“……母亲？”李懋仪试着唤了一声谢太嫔，跟谢氏二十多年不见，如今再见到母亲，只觉恍若隔世，不大真实。

自从程觐舟把她从冷宫带走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就连母亲病逝，她也没能及时去见最后一面。这根刺扎在她心里许多年，她也梦到母亲不下数次，但那也不过是场梦罢了。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还可以再这样见到母亲。

谢氏见李懋仪瞧着自己莫名的红了眼眶，一双眼睛里不知怎么就氤氲了水雾，她抬手抚上她的脸，心疼的询问：“懋仪，你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玉袖道：“启禀太嫔，公主一醒奴婢便着人去请太医了，这会子应该要来了。”

“母亲。”李懋仪握紧谢氏的手，这么些年，她一直对谢氏十分愧疚，“不论如何，能再看到母亲，女儿已经无憾了。”

谢氏疑惑不解：“懋仪，你何出此言啊？”

“母亲，你不是在冷宫的吗？为什么又——”李懋仪打量着谢氏，此时的谢氏衣着华贵，根本就不是冷宫时的那个废妃模样。

谢氏见李懋仪这般，便扭头看向一旁的玉袖。

玉袖亦摇了摇头，也不知公主为何醒来就变成这样。

谢氏便问道：“太医呢？可有请太医过来？”

玉袖话音刚落，太医果然就到了。先给谢氏和李懋仪行了大礼，便赶紧给李懋仪诊脉。

片刻，待太医收手，谢氏便问道：“公主身体如何？可还有大碍？”

太医微微俯身道：“回禀太嫔，公主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公主经此一遭，又刚刚醒来，身子难免虚弱，只待好生养着，便能很快痊愈了。”

“那么，公主体内的毒呢？”

听到谢氏的话，李懋仪不由得侧目。

她体内有毒？

“公主中毒几年，一时还不能完全剔除，不过公主只要每日按照老臣开的药方按时服药，不出两月，便能痊愈。”

“如此便好。”谢氏了然颔首，接着，她又继续叮嘱：“徐太医，公主中毒一事你切不可太过张扬，若是，泄露了半句出去的话——你全家上下的性命，可尽都系在你一人身上。”

徐太医闻言立马跪地俯首说道：“太嫔尽可放心，老臣定当谨记于心，绝不会对外泄露半句。”

谢氏听到徐太医这样保证，便也放心了。她微微一笑：“将来还要劳烦徐太医了。”

“臣分内之事，自是应当的。”

在李懋仪的记忆里，谢氏一直性子沉静不爱说话的，即便当初在冷宫受人欺凌，她也都是选择息事宁人，她从未见过谢氏这样要挟人的时候。

从刚才谢氏和徐太医二人的对话来看，她身子这般虚弱是中毒无疑，可她既是中毒了，母亲又为何不让徐太医对外说起，还用徐太医一家性命相要挟？

李懋仪沉思片刻，忽然便抬手往额头的伤口上按去。这一按李懋仪并没有收着力道，以至于用力过大，那伤口渗了血出来。

谢氏和玉袖被李懋仪此举惊着了，谢氏轻斥了李懋仪两声，便让玉袖赶紧去把刚走没多久的徐太医叫回来。

后来，李懋仪拐弯抹角的费了一番功夫，才从玉袖口中得知了一切。

她九岁那年，一次偶然的机会，谢氏得以机会与先帝相见，先帝才想起被他废弃在冷宫的谢氏母女，或许是曾经也十分宠爱过谢氏，后来又知道太子生母吴淑妃难产身亡与谢氏并无关联，而彼时吴淑妃的父亲吴太傅早已病故，吴家的势力没落早不如前，先帝顾念与谢氏旧情，便将谢氏恢复了位份，迁出了冷宫。而李懋仪也是从那时起得到公主封号，元嘉。

之后，先帝病重，程觐舟等辅臣一党，领先帝遗命，辅佐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太子李昀登基。而抚养太子的杨皇后则为太后，谢氏贵嫔为贵太嫔。

前世程觐舟防备心极重，多年来先帝膝下皇子只有李昀一个，纵然李昀天性愚钝，并非帝王之才，程觐舟也依然防备忌惮，先帝驾崩后他转身便杀了李昀，将她带出冷宫。让她假扮皇子，也不过是因为她是个女子，好为他所掌控。然而这一世，程觐舟并未杀了李昀，杨皇后也未崩逝，程觐舟也没有让她登上帝位，反而是遵照先帝遗命辅佐太子登基。

而她前九年虽然在冷宫备受苦楚，可恢复公主尊荣后的她却享受尽了荣华富贵，又在谢氏的溺护下，这七年自是养成了骄横跋扈的性格，不仅喜好奢靡，更对宫人动辄打骂，更不许旁人不顺她的心意。

人人都道，元嘉公主有这般过激的性格，是因为在冷宫长大的缘故。

李懋仪听到自己此前竟是这般性格哭笑不得。前世她在冷宫长大，虽然的确被冷宫的宫人苛待，自己也有不甘心的时候，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后来会变成玉袖口中那个样子。

而这一次她受伤，是因为听到有人在背后私底下议论她样样不如长宁公主李如妍，脾性也不比长宁公主好，果真是嫡公主和庶公主的区别。这话刺痛了她，一气之下便去找了李如妍，并主动要求比马术。这一世的李懋仪本就不精通琴棋书画，更遑论会骑术剑射了，尤其是马术最是她不擅长的，结果又恰逢那马忽然发疯，这才害的李懋仪坠马重伤，从而也被太医发觉她竟中毒了三年的事情。

她中的是慢毒，短时间内根本察觉不出来，若是再不被发觉，但只要再过一年，她便会暴毙而亡。

下毒之人她一时还不知道，也暂时无从查起。更何况她身体的毒已经在剔除，只需疗养便能痊愈，在目前来说也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事。而她现在身子虚弱至极，以前她待宫人又不和善，身边的人更加不能相信。

她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应付程觐舟了。

这一世虽然程觐舟并未推她坐上帝位，但却也收了她为徒。据玉袖说，她与程觐舟之间感情颇深，也正是仗着有程觐舟，她才会那么跋扈。而在坠马之前，她更是向当朝陛下求过要嫁与程太傅为妻的事情，但当时皇帝为难并未立马应允，只说要过问太傅的意见，但还未得到程觐舟的答复，李懋仪便发生了坠马的事情。

听到玉袖说自己之前对程觐舟如何喜爱痴迷，又如何去求皇帝赐婚自己和程觐舟之时，李懋仪差点没背过气去。

她实在不敢想象，之前的自己到底有多亲近程觐舟。毕竟真实的她，恨程觐舟都来不及，她也从来都只当他是一个长辈，更遑论有玉袖说的这些非分之想了。

入夏时节，宫内荷池里的荷花都开始发了花苞。自从李懋仪醒来至今已经过去了五日，这五日除了皇帝李昀来看望过她，便是李如妍了。

李如妍本为一个才人所生，那才人生下李如妍不过两个月便忽然过世了，之后便过继于无子嗣的皇后杨氏的膝下，因是公主之中最为年长的，便顺理成章的做了嫡公主。一直以来李如妍在外人面前都是温柔谦和的模样，可实际上她善妒却又极能隐忍，城府颇深，所以多年来才能得到杨皇后和先帝的喜爱。

之前的坠马，那马忽然发疯恐怕绝非偶然，恐怕与李如妍不是没有一点关系。

李如妍前来探望，她自然将她拒之门外，这几日除了见过皇帝李昀，任何人前来探视，她都以身子虚弱需要静养为由拒绝了。

其中，也包括程觐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