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行(1 / 1)

云殊夜半被一声惊雷吵醒,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却听到房中时不时响起阵阵窸窣声。

她听了一会儿,见那声音一直没停,原想问一句,但最终没有开口,只是走到宋匀徵床前,将床帐轻轻掀起。

她脚步极轻,宋匀徵没听见她过来,仍捂在被子里辗转反侧,偶尔外面响起雷声,他便瑟缩一下,将被子裹得更紧。

云殊无声叹了口气,放下床帐退回到自己的美人榻边躺了下去,故意弄出一些声响,确定床上的人听见了之后才低低地唤了一声:“王爷?”

宋匀徵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语气里做出一副刚被她吵醒的样子:“嗯?”

“雨声太大,睡不着。”

云殊道。

宋匀徵翻身朝向外侧,隔着帘子道:“是挺吵的,下一天了没完没了。”

云殊嗯了一声:“左右睡不着,王爷能否陪我说会儿话?”

“……也不是不可。”

宋匀徵故作矜持地沉吟片刻,身子又往外挪了挪,离她更近一些。

只是他没怎么出过京,十五岁之前又一直养在宫里,实在是没有什么有趣的话题。

他正寻思着该怎么起个话头,就听云殊道:“京城的雨天真是无趣,街上都没什么人,城中也没什么好景致。要想看些好风景,还要大老远出城才行。”

“偏偏京城又大,出去一趟来回路上就要耽搁不少时间,若想观赏雨景,等到了地方,没准儿雨就停了,当真扫兴。”

上辈子她就曾经趁雨出行,原想尽兴而归,谁知一路忍着风雨泥泞到了地方,天空却大晴了,想看的景一眼也没看着。

纵然之后还有机会再去,因着这一次的折腾,她也没了兴致,懒得再出门了。

宋匀徵以前也觉得京城无趣极了,但不仅仅是雨天无趣,而是无论何时何地都很无趣。

直到云殊来了以后,他见云殊每天出去玩的那么开心,才知道或许无趣的不是京城,而是他身处的宫墙和王府,亦或是他这个人。

他捏着被角想要应和一声,说自己也这么觉得,但往常随口便能说出的话,这会儿却不愿说了。

“你喜欢看雨景?”

宋匀徵问道。

云殊笑着说道:“不是,我喜欢看各种景色,与风霜雨雪无关,只要是好景致,我都喜欢。”

“比如雨后的钟翠山,松涛如浪云雾缭绕,甚是壮阔。还有红霞峰上的那片枫林,每年秋天便如一匹无尽红缎铺在山中,起伏延绵,是文人骚客们最喜欢的去处。居安城外有片无名荷塘,雨后观赏亦是极好,秋日荷花将尽时,还可划船进去采莲蓬,剥莲子,那荷塘产出的藕也是极好吃的,又粉又糯,用来炖汤最合适不过了。”

宋匀徵顺着她的话去想象那些画面,却只觉心中一片匮乏,根本描摹不出。他今生唯一一次出京,还是行色匆匆四处奔逃,根本没有闲暇停下来欣赏周遭景色,只觉哪里都有禁军的身影,哪里都危机四伏。

他被困在四方天地多年,唯独那么一次逃出牢笼,还没来得及享受片刻自由,就又被抓了回来。

而这短暂的逃脱,换来的是更加严苛的看管,更暴虐的殴打,以及日复一日的折磨□□。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响起,宋匀徵猛地一个激灵,抱紧了身前的被子。

他回神听到云殊在说莲藕炖汤,说等今年秋日就让人去那片荷塘挖些藕回来给他尝一尝。

宋匀徵虽想象不出那些美景,但能想象到那一碗热汤定是极暖和极美味的。

他忽地从床上坐起,随意地披了件衣裳,趿上鞋走到云殊身边:“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云殊坐起身纳闷道:“这大晚上的去哪?外面还下着雨呢。”

“去了你就知道了。”

宋匀徵很着急的样子,从衣架上拿了衣裳就往她身上套。

奈何王爷从没伺候过别人更衣,动作一塌糊涂,让云殊哭笑不得。

云殊自己穿好衣裳时,宋匀徵已经吩咐守夜的下人去传话,让燕祁燕荆备车。

他一通安排行云流水,今日值夜的又是王府的人,等顾青绣绣知道时,两人都已去了前院了。

宋匀徵踩着马凳上了车,下意识回身将云殊拉了上来,等坐到车中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拉着她的手。

宋匀徵忙松开,顶着春日夜雨的寒气,脸上竟有些发烫。

他故作无事地轻咳两声,道:“我知道京中有处景致还算不错,雨雪天尚可一观,虽比不得你在外面看到的那些,但也能瞧个新鲜。”

“瞧个新鲜?”

云殊有些好奇:“我这些日子也差不多把京城逛了个遍了,还有什么新鲜景致是我没见过的?”

其实她不是这些日子逛遍了京城,而是前世就把京城能去的地方都去过了,早已没有什么新鲜可言。

宋匀徵得意地勾起唇角:“你肯定没去过。”

云殊想了想,大概猜到是什么地方,但没说破,只做出一副好奇期待的样子。

车后这时远远传来人声,是绣绣打着伞从王府追了出来,想要与他们同行。

云殊掀开车帘,对绣绣摆了摆手:“回去吧,不用跟着,有王爷与我一起呢,没事。”

他们要去的地方怕是不方便带下人,绣绣就算跟来,也不见得进得去,又何必让她雨夜跑这一趟。

眼见着马车在雨中渐行渐远,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绣绣气地跺脚,却也实在追不上,只能折返回去禀告顾青了。

………………

车中,宋匀徵见云殊与绣绣说话时淋了些雨,随手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

云殊接过擦了擦手上雨水,见那帕子上绣工精细,道:“这松柏是你母妃绣的吗?真好看。”

她记得上次宋匀徵说过,他母妃绣活很好。

宋匀徵闻言却是神色一暗,道:“不是,宫中绣娘绣的,我母妃……”

他说着停顿了许久,才闷闷道出一句:“我早没有我母妃的东西了。”

云殊一怔,虽不知究竟发生过什么,但也知道自己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她不再提这个,将手中帕子收起,道:“我洗干净了还你。”

宋匀徵无所谓道:“不必,你留着用就是了,这样的帕子我多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云殊怕说多了又触及他不愿提及的过往,便点了点头没再多言。宋匀徵却有些艳羡地主动问道:“你娘一定给你留了很多东西吧?你小时候的衣裳鞋袜,是不是都是你娘亲手给你做的?”

他小时候的衣裳就都是他母妃做的,母妃说小孩子皮肤娇嫩,衣物最要精细,尤其是贴身的衣裳,马虎不得。

绣局的绣活虽好,有时却为了追求精致而过于繁琐,穿着反而不舒服。

云殊闻言失笑,摇头道:“没有,我娘做的衣裳根本不能穿,经常是没几天就这里开了线那里漏了洞。有一回她心血来潮给我纳了双鞋,我高高兴兴穿出去,结果爬树时候鞋底坏了,差点从树上摔下来。”

“后来虽是及时站稳了没摔着,但鞋子前面却漏了个大洞,袜子都露出来了,只能赶紧回家换一双。回去路上鞋底还来回甩,一路啪啪响,把同行的小伙伴们笑得肚子疼。”

宋匀徵这会儿也忍不住捧腹大笑,虽没亲眼见到,但想想那个画面就觉得有意思。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声音传到车外,让燕祁燕荆两兄弟对视一眼,心底都是对王妃一阵佩服。

能让他们王爷雷雨天主动出门,还能让王爷高兴成这样,真是普天之下第一人。

云殊想到这桩往事也是无奈叹气:“我娘什么都好,就是绣活和厨艺真的不太行。起先她还坚持给我缝衣裳做鞋袜,后来大抵也是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实在没天赋,也就放弃了,只挑些简单不容易出错的来做。”

她说着摘下自己挂在腰间的小布兜:“这就是她给我做的。我平日爱吃零嘴,她就给我做了个小兜子挂在身上,可以装些好吃的点心果子。”

“这东西随便缝就行,缝一遍不结实就多缝几道,也不必在意好不好看,只要不漏就行。”

布兜里这会儿还装着几颗松子糖,云殊掏出一颗递给宋匀徵:“尝尝,喜雨斋的松子糖,最是美味。”

宋匀徵接过塞进嘴里,只觉口感清甜,甘而不腻,确实好吃。

两人吃着松子糖聊着天,不知不觉中马车在某处停了下来。

云殊听见车外有侍卫进行盘问,燕荆随意应对了几句,对方便立刻退下了。

车轮再次转动时,云殊将车帘挑起一角,往外看了看,果然见马车驶入了宫墙之中。

又过了约莫两刻钟,马车再次停下。

宋匀徵先一步下了车,打着伞将云殊扶下来,道:“前面马车进不去了,要走一段路。”

云殊点头,与他并肩往前走去。

好在目的地离的并不远,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一座钟楼前。

宋匀徵带着云殊一路向上,行至钟楼最顶端,指着脚下一片殿宇道:“除了城郊宝华寺,这是全京城最高的地方,站在这里能俯瞰大半个京城,雨雪天来最是好看。”

雨声细密地砸在城墙上,他的声音夹在落雨声中传来。

云殊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星星点点的灯火映照下,殿宇延绵,屋舍不绝,半个京城的夜色收入眼中,广阔而又悠远。虽无青山绿水,红枫碧莲,却也是她两世都不曾见的美景。

宋匀徵指着眼前城墙,道:“这座钟楼跟你说的钟翠山名字一样,叫钟翠楼。景色怎么样?还可以吗?”

云殊点头:“好看。”

宋匀徵咧嘴笑了起来,只觉有这好看二字今夜就不算白跑。

他与云殊又站了一会儿,才道:“好看也不能多看,待会儿咱们就下去吧。”

雨声有些大,为了能让云殊听清,他靠近稍许放大了声音。

云殊也大声问:“为什么?”

宋匀徵指了指偶有闷雷滚过的夜空,高声道:“容易被雷劈。”

云殊大笑:“那走吧,改天再来。”

不知怎的,改天再来几个字让宋匀徵心里一阵熨帖,像是得到了什么承诺一般。

他点头应下,道:“下雪的时候比雨天更好看,冬天我们再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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