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梦枕红袖 04(1 / 1)

天上又下起了雨,雨细如丝,带来的不是春日的缱绻,而是一日更比一日冷的秋寒。盛无崖掩去容貌,在一场又一场的雨中辗转在荆湖北路、淮南西路等地,一点一点地拔去了六分半堂的分堂势力。

无人知道这个杀神来自何方,近距离见过她真容的又都死了。她像一个幽灵似的徘徊在六分半堂的势力外围,给人一种武功说不上高,但却始终比她的对手略高一层的假象。六分半堂一开始没有重视她,等他们终于发现此人不可小觑后,曾连夜安排了堂中高手远赴光州御敌。可等雷动天千里迢迢地赶到光州时,那个幽灵又不见了。

盛无崖恢复了作为逍遥派弟子时的打扮,一身白衣素面朝天地走在汴河之畔。汴河两岸的柳树已在秋雨中失去了生机。桃枝李叶虽然还未凋零,却也斑驳泛黄。普通百姓早出晚归地在城里谋生,排水不畅的沟渠里时不时出现一些动物的尸体和内脏。

这一切,都不是盛无崖印象里那个生机勃勃的东京,而是一个庞大泥泞的怪物。

她站在雨中,看着汴河岸边的枯柳发呆,一个男人突然在她身后问道:“姑娘,你在看什么呢?”

盛无崖回头,看见了一个举止懒散的青年男子。那人的样貌说得上十分英俊,衣衫略有不整,长发披在背后,耳边簪着一朵这个时节绝不该出现的白芍药。那芍药不知是什么品种,连一向喜欢花草的盛无崖也没有见过,花瓣层层叠叠,莹如薄玉,慵懒蓬松,一如眼前的男人。

这绝不是普通人能簪得起的花,正如男子嵌了十三颗明珠的龙凤剑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起那样。

“你鬓边的花很好。”盛无崖这么说了一句,接着凝望河畔的柳树。她的声带被割断了,按理说是无法正常讲话的。但江湖上功力深厚的高手,可以利用腹部的气海发声,这还是她从段延庆那里学来的。当然,段延庆并没有真的教过她这样的本事,只是她在武学上见得多了,一通百通。这种发声方式和惯常的腹语不同,因为腹语终究还是要用到声带。

男子笑了笑,说道:“再好的花,在姑娘面前也要自惭形秽。”他摘下耳边的芍药,又道:“姑娘想看更多这样的花么?”

“哪里有呢?”盛无崖转过身,双唇不动,但声音确确实实地发了出来。

“我师弟那里。”男子并没有觉得奇怪,而是状若无常地继续自己的话题,脸上泛出了别样的光彩:“我师弟喜画,擅画,他看到姑娘应该很高兴。似姑娘这样的人,若不能留下一张丹青以传后世,该多令人遗憾?”

“那你带路吧。”盛无崖开口:“带我去看看那些花。”

男子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主动走在前面引路。两人穿过朱雀门,越过龙津桥,一路走到了东京人口中的“鬼市子”里。男子推开一扇平平无奇的院门,柔声说了句“请”。

院门虽小,但腹中别有乾坤。那种价愈千金的白芍药,在院里的一座琉璃温房里开得正好,如玉堆雪积。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坐在温房前,正在细致地描摹琉璃中的白花,各色颜料和笔洗砚台乱糟糟地摆了一地。

“师弟,你该画画真正的花。”佩剑男子这样说道,接着对盛无崖粲然一笑:“这就是我那位擅画的师弟。”

坐在花前的男子回过头,看了两人一眼。他的面具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副意境奇绝的山水。盛无崖自己也作画,因此在看到面具上的笔墨后,真心实意地叹了声“好”。

面具男从桌案前一跃而起,看着盛无崖连连点头:“你要绘像?”

“我只是来看花的。”

“可来了我这里,就得入画。”面具男这样说道。

“这也不是不可。”盛无崖在院中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淡淡道:“动笔吧。”

“不,不是这样的。”面具男摇了摇头:“我师兄没告诉你么?在下要如何作画?”

盛无崖扭头看向佩剑男子,那人站在一边,将手里的芍药重新簪到了耳边:“是我疏忽了,确实忘记告知姑娘我这位师弟的作画习惯了。”他正要开口,面具男摆了摆手:“都到这里了,就由我来说罢。”

“你不必开口,我知道的。”盛无崖笑了起来:“你叫赵画四,他叫燕诗二。”

赵画四,据说是当世高手元十三限亲自教出来的徒弟。他嗜画,擅画,只是作画的习惯与常人不同。常人喜欢观察入画的对象,用眼睛抓住对方的神韵;而他则喜欢将入画者吞吃入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领悟其中的精髓。至于燕诗二,他的爱好,则是在赵画四描绘女子时写诗。唯有那样血淋淋的场面,才能让他的灵魂战栗起来,作出一首饱含深情的好诗。(注1)

这正是盛无崖找上他们的原因。她曾在光州听闻过赵画四做下的惨案,等她火急火燎地赶到现场时,那位少女只剩一些碎骨了。

听到眼前的少女直接叫出了自己的名号,燕、赵二人警惕起来,摸上了各自的武器。赵画四的武器是一支笔,笔锋饱蘸漆墨,墨汁却是血红色的。他隐藏在面具下的眼睛让人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声音变得更加高昂了,亢奋道:“很好,我还没画过冷静自持的女子。”

“真希望当我斩下你的四肢时,姑娘也能这般冷静。恐惧哀嚎的女子我已画得太多了……”赵画四期待道:“我还没画过在那种境地下也能保持冷静的女子。”

“你可别叫我失望啊。”他这样说着,便朝女子甩出了一道墨影。与此同时,燕诗二也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没有人知道这个小院里发生了什么,等一切结束时,琉璃房中的芍药少了一朵,赵画四的面具也被人斩碎了。面具下,那人的五官极度错乱,有着一张让人看了就会做噩梦的脸。

盛无崖身上的白衣就和那朵白花一样,洁净无瑕。她把芍药插到自己的发间,旁若无人地走进秋雨,大大方方地离开了鬼市子。穿过红布街,走过一个磨坊和染坊,再穿过传说中隶属于六分半堂的破板门,她在黄裤大道上被人堵住了。

来人是一老一少和三个使鞭子的高大男人。那老人看了看她鬓边独一无二的白花,和善道:“这位姑娘,你好像卷入了人命案子,要跟我们走一趟了。”

“你们是?”盛无崖一边想着来得真慢啊,一边慢悠悠地发问。

“老朽是刑部的任劳,这位小哥是刑部的任怨。”老人笑了笑,又指了指身后的高大男人:“这三位是‘大开神鞭’司徒残、‘大合金鞭’司马废,以及‘开合神君’司空残废。”

“我卷入了什么案子?”盛无崖睁大了眼睛。

年轻的任怨看了一眼她鬓边的白花,羞涩道:“姑娘从哪里得的这花?”

“捡的。”

“怎么可能!”司徒残甩出鞭子,在空中抽出了一声爆响。

“你……”十六岁的少女似乎被吓到了,眼中一下子就覆上了水光,泫然欲泣:“真的是我捡来的,就在鬼市子……是一个黑衣人丢下不要的……”

“那黑衣人长什么样子?”任劳又问。

比他年轻了整整四十岁的任怨看了看逐渐变大的雨势,建议道:“去刑部再说如何?”说着,他还瞥了盛无崖一眼,脸色微红地侧过脸,安慰道:“姑娘别怕,我们录个口供就好了。”

“好吧。”盛无崖点点头。三个残废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将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围在了中心,堵住了对方所有的退路,一道向刑部大牢走去。

刑部大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是一个大多数人进来了就出不去的地方。

盛无崖跟着一老一少走进了那个不见天日的所在,牢中的浊气混合着浓重的血腥,熏得人几欲作呕。连司马残废等人都有些受不住牢里的味道,站在门口对任劳任怨道:“人已押到,剩下的我们兄弟就不掺和了。”

“是,是。”任劳讨好地笑了起来:“哪能让三位神君进这种腌臜地呢。”

盛无崖被任劳任怨引向更深处。路上,她在不同的牢房里看到了不同的人,有的甚至已经称不上人了,因为没有人形……任劳将一副铁索扣在盛无崖的手上,又点了她的穴道,得意地给她介绍起了自己的作品,然后话锋一转,笑眯眯道:“姑娘,你没有说实话呀。”

他取下女子发间的芍药,珍而重之将它放到了一个盒子里,摇了摇头:“没有人会丢下这样的芍药,这不是能捡来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这是能活死人的灵药。”任怨依旧面色绯红,像个闺阁女子一般羞怯:“刀口上讨生活的,都视之为珍宝。”

“是么?”盛无崖耸了耸肩:“那人可能不知道吧。”

“能三两招取走燕赵二人性命的高手,会不认得白玺玉芍?”任劳依旧温和地笑着,但手上已经在取自己的工具了。那里面有剥皮的小刀,有拆骨的利刃,有解筋的巧件,还有穿颅的银针。

盛无崖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好吧,其实我是故意来刑部大牢找人的。”

“找谁?”任劳的眼中划过一道精光。

“给事中李郎中的公子。”盛无崖答道:“他进了刑部大牢很久了,李郎中托我来看看。”

“李郎中?哈哈哈……”任劳笑了起来:“他现在可不是什么给事中喽!至于他家的公子,你来的很巧,我们可以让你见见。”说着,他拍了拍手,几个狱卒立马进入房中待命。任劳跟他们耳语了几句,狱卒领命而去,不久后便搬来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年轻的任怨指着那个失去了皮肤的男子,脸色更红了。不过这次脸红的原因,却是因为骄傲:“他就是李公子啦,被我们割了三千刀呢。”

“你看,他还活得好好的,只要我们不让他死,再割三千刀他也不会死。”(注2)

“姑娘,你见了我们哥俩的本事,当知无不言。”任劳依旧是和善的,只是手上已经开始磨刀了:“姑娘长得好,皮子想必也是好的,我们不忍拿去做鼓。”

盛无崖听着那令人牙酸的磨刀声,摇了摇头:“那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我背上的皮子早就少了一块,做不得好鼓了。”

说着,她腕间的铁链乍然崩断,朝任劳任怨急速袭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1:赵画四这个变态的作画习惯出自原著。

注2:原著里任劳任怨确实干过活剐别人的事情,是白愁飞示意的。感谢在2022-07-13 22:03:03~2022-07-14 22:05: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风锦华年 1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