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1 / 1)

第九年笔友 亿本正经 2276 字 2022-12-14

阿兰追求一个女孩儿,无一例外地先从邀请她看电影开始。他们的第一场电影永远都是《花样年华》,这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他习惯如此。

江予眠不知道这件事,可夜场的爱情片足以引人遐想。她装作无事发生,等送走摄影师先生之后,她才把电影票从兜里取出来,问阿兰还有谁一起去看电影。

他们站在路边,说话时口里冒哈气。人群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今晚附近的地铁站全部关停,阿兰的车停在千米开外,他同江予眠说边走边谈吧,他送她回家。

江予眠没说什么,随着他转身的动作迈开脚步。他们走得不快,两人之间隔着半个人,阿兰把两只手揣进大衣口袋里,眼睛望着黄色的路灯,问她道:“就我们两个去看,你觉得行吗?”

“我看过这部电影了。”

“那换一部?”阿兰扭头看她一眼,“或者换个时间。”

江予眠缄默几秒,“还是别看电影了吧。”

她瞥向自己的脚尖,过了一会儿,抬头和阿兰对视。风把他的头发吹乱了,阿兰理一理头顶的发,请江予眠别把电影放在心上。她冲他笑笑,撇开目光时,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谈起下周的工作安排。

他们的报社做周报,纸媒并不景气,报社为了博得一线生机,这几年就好比一个传统家庭里的父亲:眼瞧着新媒体这儿子功高盖父,它既要端着架子,又要在背地里费劲巴拉地赶潮流。有关于节约成本这一项,领导们大刀阔斧地砍掉了摄影部,取而代之的是把摄影记者们插进各个部门待命。文艺部分得其中两位,一位跳槽去了新媒体,阿兰是作为替补招进报社的。江予眠的部分工作与阿兰挂钩,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好戳破窗户纸。

阿兰并不后悔今晚邀她看电影,只是进了车里,风声被隔绝在车门之外,极端的寂静便开始一下一下地叩打他的神经。

他不由自主地打开车载音响,深夜电台正在放音乐,谁也不知道它出自哪位歌手,江予眠试图分辨歌里在鬼哭狼嚎什么,可是阿兰接二连三地抛出话题,她不得不尽心回答。他们就这样谈了一路有的没的,谁都怕话掉到地上,说出口的话像滚雪球似的,比往常多一倍。

车子拐过路口,江予眠望着终于现出尽头的马路,悄无声息舒了一口气。她从车上下来,阿兰通过副驾驶的窗子,朝她挥挥手,“晚安,上班见。”江予眠点一点头,叫他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哈气从她嘴边弥散,遮住了她的脸。

回到公寓里,江予眠泡了半杯红糖水暖身体。她很怕冷,来例假的时候尤甚。她去厕所垫上一片卫生巾,抱着毛绒暖水袋,走上卧房里的窄楼梯。

小巴黎寸土寸金,为了节约空间,房东把挑高三米五的卧房改成了复式:床在二层,对着一扇双开门的高窗。窗户上映出一盏台灯的虚影,江予眠窝进棉被里,读了一会儿评《兰亭修禊》的文章,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起来。

她扫了一眼来电显示,接起电话后,并没有出声。电话那头刮着大风,他半点儿动静也没有。江予眠放下自己装订的小书,听着他从户外走到室内,咔哒一声,大概是关上了门。

他的呼吸显露出来,两地钟表在各自的墙上嘀嗒走针,江予眠摩挲暖水袋上的粗绒毛。就算他们一言不发,寂静也无法制造半分恐慌,但不说话打什么电话呢?江予眠挂掉通话,他又重新拨过来,如此反复三次,晏周在电话那头说:“你在想我吧。”

一听到他的声音,江予眠就知道晏周喝酒了。她不喜欢晏周酩酊大醉,不过如今不比从前,她早就放下了助人情节,随便晏周喝红的白的啤的,还是把它们混在一起喝见上帝的,她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她没有接着晏周的话往下说,而是另起一段道:“你晚上吃饭了吗?”

晏周报了几个菜名,都是下酒菜,其中有一道炭烤猪排和德国酸菜,看来喝的是啤酒。他管啤酒叫小麦汁,这东西很难让他醉。江予眠轻声问他还要在苏黎世待几天,下一站去哪里,晏周说走一步看一步吧,他还没计划。

江予眠沉默下去,听着墙上的钟表一厘一厘走针,晏周的呼吸不像刚才那么明显。他喝了些什么,朝电话里续上一句:“没什么事儿,就是想祝你新年快乐。”

他撂下电话,江予眠重新去读那篇评论文章。她读得一字一句,却好像半个字也没看懂。她的小腹隐隐发胀,来例假的头两天总是这样循序渐进地肚子疼,到了凌晨四点钟,江予眠起身咽了一颗止痛药。

阿兰前天还给她科普过他从前的学科知识:一个人心上划了一个口子,跟身体受伤没什么区别,吃泰诺也是有用的。

她再度昏沉睡去,梦里现出一条幽长的走廊,尽头处开一扇窗户,晏周趴在窗边往楼下看,他在冲级部主任吹口哨。再也没有谁比他更不服管教,江予眠在梦中叫了他一声,他回头笑笑,“你怎么老叫我大名?”他叫她的小名,曼曼,曼曼,快十年了,一直这么叫。江予眠醒来时,太阳还没升起来。她侧卧在床上,用手心捂住小腹,分明没什么痛感,她却无端地想到泰诺并非神药。

新年过后,江予眠去报社写采访稿,她在报社的负责人发来一封邮件,交代她下周跑一趟克莱因先生的摄影展。那天下了一场大雪,江予眠和阿兰冒着风雪抵达欧洲摄影之家,巴黎难得有雪景。

她站在屋檐之下,瞥着庭院里纷扬的雪花,随手抹去了袖子上化掉的雪。阿兰用双手摆弄相机,俯身同江予眠说明上下三层展厅的拍摄计划。他已经对跨年夜的事情脱敏,说起话来不多不少,间或插一句职业笑话,江予眠听了会心一笑,目光在不经意间飘向通往院门口的长廊。

一个男人撑着大红色的雨伞走进来,伞面不很大,倾斜到另一边才够护住一位小姐。她盘着浅棕发,五官鲜明,笑起来唇红齿白,衣着则像最典型的巴黎女人,简约而大方。

江予眠暂时屏蔽了一切声响,雪花斜吹进长廊,在一片朦胧中,她望见晏周收起雨伞,一面随意抖落伞上雪,一面和身边的女人谈笑风生。他们挨得很近,几乎是胳膊贴胳膊,江予眠听了两遍阿兰的问题才做出回答:“我们进去吧。”

他们从一楼展厅看起。法国管二楼叫一楼,管一楼叫零层,江予眠透过楼梯井留意下层来来往往的人影,晏周并没有随她上楼,应该是去了零层的书店咖啡馆。

阿兰倚在高处的扶手边,圆柱形的黑灯架吊在楼梯井中间,灯光均匀地抹在江予眠脸上,阿兰给她拍了一张照。每回他们出来工作,阿兰都会这样做。江予眠察觉到他的镜头,便不再往楼下望。阿兰瞧着相片里的主人公,随心赞美道:“你的眼睛就像一幅黑白山水。”

他走下四级台阶,把相机递给江予眠看。她扫了一眼照片里的自己,只有她知道那下撇的眼神在找什么。

他们按计划去采访策展人,然后记录几张克莱因先生的经典作品。在一张裸女像前,江予眠不怎么意外地撞见了晏周和那位浅棕发的小姐。

这对男女面朝照片,背对她,用英语谈着裸女心口上的情书。那是一小片青色的纹身,字符类似甲骨文,晏周伸出手指,隔空画一画笔顺,浅棕发小姐拍打他的后背,惊喜道:“这个很像你上周教我的字!”

听到这话,江予眠把视线挪向晏周的侧脸。他原本是要回应身边的女人,转头时用余光扫见了江予眠。她没有同他打招呼,晏周慢慢侧过身体,与她相看几秒。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许有两米,也许更多,展厅内光线昏暗,所有的表情藏匿其中,全都模糊不清。浅棕发小姐注意到江予眠,朝她客气一笑,她的眼神在江予眠和晏周之间晃动,他说那是一个朋友。

阿兰从后墙那边取完景,绕过往来的观展人走到江予眠身边。他不由打量晏周,这个人也用眼睛框住他。江予眠给阿兰介绍晏周:“这是我的高中同学,碰巧遇上了。”阿兰主动和晏周握手,对方大概在笑,可阿兰总觉得这笑比卢浮宫那位蒙娜丽莎的还怪。

这天傍晚,江予眠要去参加温城朋友的婚礼。巴黎的华人中数温城人爱相互走动,虽然江予眠算海城人,但她要是哪周末得空,就会去温城人社团办的中文学校,教小孩子书法。她教课并不收费,温城人因此对她青睐有加。江予眠在学校里结识了老中青三代温城人,以他们作素材,给国内的报纸写过几篇有关侨民生活的报道。她的目的不在稿费,而在能写进简历里的文章,所以稿费还没捂热就进了人情红包,也只称得上一句:“取之于温城人,用之于温城人。”并不太可惜。

江予眠回家后,用小狼毫在红包背面写了两行祝福语,等笔墨干透期间,去卧房里化淡妆。她的妆容无非是眉毛、腮红和口红,大多数巴黎女人都这么化,更多时候根本不化,这是江予眠觉得巴黎第三好的地方。她捻过一支眉笔,才抬起来近眉毛,玄关就乍起一阵响铃。

几乎是一瞬间,江予眠就猜到了谁在楼下按门铃。她给那人解开楼下锁,不多时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江予眠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继续画着两道眉。门外的脚步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了好一阵子,她才听见大门被谁拍响。

公寓门向内开了一条缝隙,楼道里的昏光漫进来,晏周带着满身寒气,倒拎一束白色山茶花靠在门边,江予眠嗅到一股很淡的酒气。

玄关的过道极窄,房东还贴墙装了一面高书柜,两个人过玄关只能一前一后走。江予眠等在书柜与墙之间的夹角处,打算等晏周过去了再进客厅。然而他一转脚尖,用了半步晃到她眼前。玄关的天花板上吊一盏黄灯,他的影子映到她脸上,酒气被呼吸温得挥发出来,一点点低下来蒸透她,江予眠偏头避开晏周的嘴唇,稍微一推他心口,就在书柜与晏周之间破开一个口子。

她朝客厅走去,晏周跟在她身后,随手扫一扫发间的雪水。窗外大雪纷飞,江予眠给他泡了一杯姜茶去寒气,也去那莽撞的醉意。晏周一口喝掉半杯茶,他陷进绿沙发,兀自拆开手里的白花束。茶几上摆着夏天时的素瓷瓶,他把山茶和绿叶一支一支往瓶中丢,十投一中,花枝散落满桌满地。

江予眠并不管他,转身要回卧房续妆。她的眉笔与方镜搁在茶几上,伸手去拿时,晏周一把拽过她的手,江予眠受力跌坐到他的身侧。晏周细瞧她画过且皱起的眉,“待会儿要出去?”江予眠试图抽出手,晏周却把她攥得越来越紧,“你画眉就像三岁小孩儿涂鸦,你同事没跟你说过么?”

他用另一只手去摸眉笔,拇指一搓,眉笔盖就滚到了沙发底。江予眠盯着他的眼睛,他是内双,睫毛被挡住一半,却还是长得恰到好处。再早个八年九年,他其实更像单眼皮。尽管她不愿承认,但时间还真是一把利刀,将人一片一片地削成从前未曾想的样子。

晏周把眉笔抵在江予眠的眉尾,轻重交替地画了几下。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黑亮而阔,从第一眼见到她,她就如此正确地看人。晏周从茶几上够来方镜,挡住江予眠的审视,她打量着镜中眼眉,他画得浓淡适宜,甚至勾出了最合她的眉形。

江予眠问了一句:“你给多少女孩儿描过眉?”

“记不清。”

“你何必来找我。”

晏周没有回答,江予眠轻轻推开方镜,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

这么多年,在白天,在黑夜,在春夏秋冬,她这样看过他无数回,却渐渐不明白自己在看谁。她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好说,只想到这是一张过期的面孔。江予眠别开视线,满地山茶花零落白花瓣。倘若一颗心也能滚到地上,大抵就是她心与碎山茶的下场。

她回房取来一只木匣子,晏周从没见过这东西。江予眠用一把铜钥匙解开锁扣,匣子里面整齐码放着叠叠信封,这些年里他写过的信和纸条都在这里,分毫不差。

晏周伸手拨动其中一排信封,有些纸竟然从深色褪成了浅色。他从中抽出一封褪色严重的,信纸上写着乱七八糟的符号,类似甲骨文。晏周歪一下嘴角,笑得很古怪。江予眠把钥匙搁到木匣子旁边,“以后别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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