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选择(1 / 1)

老天一定是和她杠上了,孙雪鸢想。

她前几日夜里曾犹豫过的事,此时又再次摆在她面前要她选:要他自生自灭丢掉小命,或是,救这个冤家回家。

他微弱的□□渐渐听不见了,孙雪鸢站在夜色里像前世许多时刻一样茫然。

孙雪鸢蹲下身子,瞧蜷缩成一团的周正。那个平日里总是挺直的脊背,此刻弯曲不已。

周正的脸上是血,头发乱糟糟的,呼吸声厚重,像喘不动气似的。她的视线下移,他躺着的那块儿边边洇出一滩黑黑的液体。

她意识到,周正背上刚长住的伤口,崩了。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那个问题还是盘桓在孙雪鸢心头:要带他回家吗?他可能会杀死自己。现在走掉,就是杀了他。

重生归来,血刃仇人,多痛快的事,可是孙雪鸢高兴不起来。她醒来有六七日了,前世种种,越发变成一团模糊的梦。

也许,就是一团模糊的梦呢?孙雪鸢想。

幽深纵长的巷子漆黑无灯,外面街上人行丛丛。她像是定格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许久之后,她的眉才舒展开,像是下定了主意,孙雪鸢拉起地上的周正,有些沉,有些拉不动。

她此刻决绝又坚定,带他回家。

他前世的债,这两次生死之劫就算报过仇了。

旧伤新伤相叠,谁也无法说清,她救他回去,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若他生,她便敬而远之。若他死,那便是前世的杀孽,要他此生来还,是他应得的。

她在餐馆等了许久,又在此处浪费了许久。

等她跑出来想找个人帮忙,街上的店铺都打烊了……

她又跑回去,肯定不能把他丢在这里回去搬救兵,要是腥味吸引了路上的野狗,再看到可能骨头都啃光了。

不成。

她弯下腰,极吃力地试图把周正拉起来,拉到一半,孙雪鸢就没力气了。

孙雪鸢常年吃药,身体都是虚的,这点子力气已经是极限。

她站起来气喘吁吁,用脚踢踢一旁的周正,周正像一滩死肉,毫无动静。

孙雪鸢环顾四周,一间一间的小房子被隔开,杂物散乱地摆在青墙前,远处地面坑洼不平,有的地方亮着有的地方暗。

近日多雨,浅坑蓄的水还未完全蒸发。她跑过去,脱下自己的外衫,将衣服打湿,然后捧着跑到周正跟前。

冷水扑面,将周正激了一激,他的睫毛轻颤,慢慢睁开。

孙雪鸢长出一口气:“喂,醒了就回家,我拉不动你,自己使劲儿。”

少女蹲在周正身前,双臂使力搂起他沉在地上的上半身,然后钻到一旁,让他的胳膊能搭到她的肩颈上。

“嗯……”孙雪鸢一边使力,一边催促,“你用力啊!”

周正屈膝用力,试了几次都无法站起来。

“你把重力压在我身上,靠着我起。”周正犹豫片刻,照做了。

到底是男子,身子骨架比小姑娘沉,高高的个子看起来瘦,压在身上却这般吃力。

周正站了会儿,好像缓过来一些,他迈出脚步,借力孙雪鸢一步一步往前走。

孙雪鸢的酒意彻底散了,她吃力地驾着周正,嘴里嘟囔着周正听不懂的话:“我也算对你有救命之恩了,嗯……”她稳住无法自撑的周正,“你日后不报恩就罢了,敢起杀心,老天都会把你收走。”

周正迷迷糊糊看着少女,月光下,她的脸上也沾了血污,此时正用尽全力把他往家带,他不知所云,但还是模模糊糊应了声:“嗯。”

李郎中最近忙极了,以前只要忙孙雪鸢就行了,最近倒好,去临湘别院比去湘水院都勤。

他坐在周正床边,给再次崩开的伤口上药。

“要是这么作,十条命老朽都救不过来!作吧,继续作吧,嗐!”

湘水院,同样有个喋喋不休的人。

“你是贼心不死,又来一次?”

孙雪鸢满身疲累,不想搭话,她现在骨头架都要散掉了。路上全身蓄起的劲儿此刻挨着床,全部泄下,在老爹的唠叨声中,孙雪鸢睡了过去。

孙贤徵无奈地摇摇头走了,去了临湘别院。

方方正正的屋子里,少年腿上绑了白布条,背上也斜着绑了白布条,背上的血旧伤复发,血透到白布上。

孙贤徵和李郎中站在一处,长吁短叹:“现在的年轻人啊。”

周正在鬼门关转了一遭,几日与阎王爷搏斗之时,孙雪鸢也狠狠地发起了高烧,几日不醒,李郎中愁眉不展,垂下的白胡子撸走好几根。

“身子骨本来就弱,淋了雨没养过来,又使了大力……这次可重了,且得养一阵子。”

孙贤徵和李郎中再次复刻了前几日周正房里的画面,两个大男人站在一处长吁短叹。

孙贤徵原本想着,等孙雪鸢吃好回来好好和她聊聊这几天的事,这下好,怒气被担忧占据,毫无踪迹。

周正年轻,底子好,用了几日药把他从阎王那儿拉了回来,李郎中面色严肃地叮嘱周正,可万万不可再有任何病症。

高热了几日的周正嘴唇发干发白,脸上也染了黄。

他不喜说话,房里大多是李郎中或急或劝的声音,周正只是低垂着头听着。

等李郎中走后,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又是他惯常的世界了。

他掀开被子走下床,慢慢走到书桌前,摊开笔墨,倏的想起那个上赶着讨好他送他墨宝的人。

少女之喜赤诚,喜怒行于色,怒也重如天雷,是个非黑即白的人。

他曾养过两只猫。

一只是家境富裕之时养的通体雪白的狮子毛,整日食肉喝汤,讲究的很,小公子喜欢,所有人便都喜爱它。它高兴时,与人贴贴,不高兴时,拉下脸扬起恶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管你高不高兴,乐不乐意。

还有一只,是落魄时,经常在隐晦草垛处喂的一只瘦的皮包骨的流浪三花。它什么都吃,只要见到他,就哼哼唧唧地迎上来,脑袋一个劲儿地往他手里拱。懂事的讨好,让人心疼。

孙雪鸢就是那只通体雪白的狮子毛。

夜里人睡下时,周正去看过两回。

屋里的烛火彻夜燃烧,隔着好远就可以闻到浓厚的中药味道。张牙舞爪的狮子猫,在这几日,变成安静乖巧的三花。

不过,到底是孙雪鸢。

府里短暂地安静几日后,周正卯时学课后站在院子里伸展肢体,听到隔壁院子孙雪鸢或高或低的声音。

“我不喜欢这个,给我换一个。”

“这药太苦啦,再来一勺蜂蜜!”

“春梓,去给我找些草藤来,我要编东西!”

一墙之隔的周正甚至能想象到说这话的孙雪鸢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他收回拳,右手扶住左手,转动手腕,轻轻扯动后背,往邻院走。

四五月的绥延,正是桃花开的时节。本应落英缤纷的湘水院此时光秃秃的,孙雪鸢撑在窗前百无聊赖。

这破身体,做什么都不好使。

她想出去报仇,都得等上好几天。

哼,孙雪鸢粉拳砸在木窗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等她再抬眼,院子月洞门处渐步走来一个身影。

孙雪鸢立马将窗关好,将春梓召过来:“不见,把他赶走。”

周正远远就吃了闭门羹。

今日的他气色已经恢复,身上是前几日那件宝蓝色袍,蓝色衬人,出来的春梓瞧着都愣了一下,这不就是话本子里走出来的小郎君嘛。怪不得小姐喜欢,这模样的公子谁不喜欢。

春梓悄悄给周正打了个手势,朝身后的屋努努嘴,眼里是饶有意味的笑意。

周正吃惊,面上不显,脸上瞧不出情绪,对着眼前的屋瞧了几眼,却并没有上前。他朝春梓点点头,面色微澜背过身走了。

……

屋子里,孙雪鸢和春梓盘算。府里有些武丁,她准备调一个过来。老张年纪太大了,肯定不能跟她疯,许子太呆了,翔子太胖了……

盘算许久,终于定下个人来。

当晚,孙雪鸢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把孙贤徵的人要了过来,因名:保护她的安全。

孙贤徵一边喂着鱼食一边听闺女唱大戏——“爹,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多险啊!得亏你闺女聪明机智聪敏无双粗中有细智勇双全……”

老爹笑了:“行啊,学问有长进啊。”

上一秒本还笑靥如花的狗腿子,下一秒脸上仿佛写着大大的生无可恋。

学问放眼整个绥延国都有名的大儒老爹说:“看来还是有情让学问饱,我得多让你饱饱。”

老爹把黑说成白,说这成语是周正教的!还说让她多跟周正学!

……

她就不该得瑟显摆,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样,你歇个几天,歇好后就让正儿正式教你读书。”老爹看起来十分满意,非常得意自己的安排,“这样下去,我闺女得继承我的衣钵了!”

老爹挑眉:“正儿可是我最满意的学生,我瞧了好几年呐!这么个俊俏有学问的小郎教你,你偷着乐吧!~”

……

抗议无效的孙雪鸢颓着肩回到湘水院,直挺挺地往床上一躺,张口毫无感情:“春梓,我好像病的更严重了……”

一只雀儿扑腾着翅膀从湘水院的桃树墩上飞过院墙,落到临湘别院的树上。

临湘别院的屋子里,袅袅香气萦绕,书桌上赫然摆着一只被粘合过的有蜿蜒碎痕的墨宝。

作者有话要说:月洞门,就是院子里用来做隔断的圆圆的门,古代园林里很常见,因为看起来像十五夜的圆月,所以叫月洞门。

【我不说】

周正:是谁把墨宝捡回去粘好的我不说!

孙贤徵:是谁□□情保镖我不说!

孙雪鸢:老爹气死谁了我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