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郭子(1 / 1)

临湘别院早早摆好了书案,烛火发出声响,阿容支在书案上打瞌睡,两张书案并排而立,上面整齐地码着砚台、毛笔。

今夜就是周正给孙雪鸢上课的第一晚。

吱呀——

周正推门而入,手上拿着今日完成的课业。

他是最早回来的,其余的还在被孙贤徵留堂。

与他一起听孙贤徵讲课的,要么是和他一样年纪小不能入国子监的,要么是学问不够入国子监而父母迫切想让他们学点东西的。

“周少爷回来了。”阿容支起头,眯噔噔揉着眼睛起身,“我这就去请小姐。”

五月的绥延新草脆绿,开着房门,泥土的土腥香气合着青草的淡淡味道悠悠飘入房内,天上一轮玉盘,小院都镀上一层清冷的浅白色。

周正穿着一件灰蓝色的长衫,头发半束半放垂在背后,偶有几缕头发趁他弯腰之际偷偷垂到身前。松松的长衫显得整个人有些形销骨立,似山间枯树上的雪,雁声回荡。

他一边等孙雪鸢来,一边抽出书架上的书随手翻,瞧着斗鸡走狗四个字出了神。

斗鸡走狗,明明说的是纨裤子游手好闲无聊至极所作之事,可他偏偏就想到孙雪鸢。

须臾,他想,孙雪鸢也是一样。打架、跳墙,不都也做的挺欢。

他想到阿容絮絮叨叨的废话,忽然灵光一闪,孙雪鸢带着阿寿出去打的莫不是那晚打他闷棍的人,不然那些人何以跟至孙府来,与孙雪鸢前后脚,那么巧?

指腹在书页处无意识地摩挲,摩挲那处甚至变得光滑。

自他进府,孙雪鸢就是个极其麻烦的存在。只要她想,便有各种由头找过来,东一个郎君西一个郎君叫着。周正一想到,便皱起眉头。

不是没有女子心慕于他,像孙雪鸢这样不知脸面,骄纵任性且麻烦的,还是头一个。后来他也懒着支应她,送的东西一概不收,人一概不见。

不过,最近……倒是清净了许多。

他的脑海里突然映出那晚孙雪鸢费力撑着他的样子,须臾,摩挲的手指顿住又慌忙地翻了几页。

湘水院内,阿容一个人孤零零地和桃树墩子相对,从院子看,屋里的人正在乔装打扮。

阿容又打了个哈欠,小姐也太隆重了些。

等了许久,孙雪鸢才出来。

月色清浅,落在月白色的轻纱衣上,头上带着同色系帷帐,微风吹动,轻纱帷帐轻动,里面姣好的容颜若隐若现。

大孔雀这是。阿容没说,前面带路,引至临湘小院。他心想,这条路小姐比他都熟,起码也走了上百回了。

阿容打着哈欠轻扣房门:“周少爷,小姐到了。”

周正脊背如松,坐在一张书案前正专心看着书,面色清冷,头也不抬,只冷冷地应:“嗯。”

孙雪鸢也不在意周正的回应,阿容让身,她径直走入房内,在提前布置好的书案前落座。一身浅浅淡淡的桂花香随风而至,书案上似落了一只白色浅蝶。

褐色的书案上撑开一篇庄子的齐物论。

孙雪鸢坐下,将帷帐垂下的轻纱散在书的周围,正好将书包在帷帐内。

周正余光瞧见,冷冷地收回眼神。

掩耳盗铃。

下午的话言犹在耳:以后,你能离我多远就离我多远,听见没。

两不相见面就是所谓的“远”?咫尺天涯?

很快,他恢复了神色。

少年声音如清泉,同他的气质一般,有松雪之味。他的学问佼佼,简单的三言两语就可以把学问讲清楚明白。

整个过程,孙雪鸢不曾说一句话,哪怕发出一个音节,安静得有些过分。

周正也非常吝啬多吐一个字,其间脑袋没有转过分毫,像一个全身只有嘴巴会动的冰雕,声线也带有冷意,只余光打量了几次,越往后讲,声音越冷。

今日周正只讲了一段,要孙雪鸢把第一段默出并在下面写出心得。

孙雪鸢做的很快,半炷香不到,第一段就默得分字不差,只是心得处只写了心得儿子点了两个点。

……

课业在周正手里,不等周正说话,孙雪鸢便起身,依旧无话,出了房门出了庭院。

劳什子心得,鬼都不写。

周正凝视着那张纸,课业纸上小字俊秀文雅,一笔一划规规整整,周正指间无意识发力。此时阿容凑了过来:“小姐的字真好看,不愧是老爷教出来的。”

周正眸子似染了冰,随即把课业纸放到烛火上。火苗被引到纸上,形成一小簇火苗。

阿容小声惊呼:“少爷,你烧了小姐的课业干什么!”说着就要去将小姐的课业纸抢下。

火苗猝地一下变大,阿容吓得收回了手。

周正冷着脸,四周的温度骤减,课业纸在大火重变成灰黑色的碎屑,随即在周正的手上越来越小。

他将仅剩的黑色小块纸片丢到地上,冷冷地说出一句话。

“这根本不是你家小姐写的。”

“啊?”

湘水院。

孙雪鸢一身干练的黑色劲装在房里慢慢打拳,春梓进来也只是看了一眼,继续打拳。

春梓站在门口,巴望四周,确定无人才鬼鬼祟祟进屋,转身把房门合得严严实实,然后摘下帷帐,搁在桌上。

“呼,小姐,可吓死我了。”春梓坐下随手倒出一杯水。

孙雪鸢平展的胳膊收回去又换了个姿势。

“没说话吧?”春梓点点头。

“小姐,周少爷让默写《齐物论》第一段写心得,我想着小姐怎么可能会写心得呢,就只默了第一段,你不知道,周少爷那个脸色……”

春梓还写课业了?!

孙雪鸢停住不打了,轻轻敲上春梓的脑袋:“你家小姐写一个都不会写的好吗!”

春梓:……看来还是高估小姐了。

孙雪鸢又继续打起拳来,但试了几下总不对劲,有些忘记了,转头问春梓:“好春梓,阿寿下午教的第九式是什么来着?”

“好、好像是这个?”春梓摇摇晃晃地笔划,孙雪鸢恍然大悟,“对对对!”

她极其认真地摆出姿势,照着阿寿教她的去练,此时额头上细汗密密麻麻,身上的衣服也因热汗有些潮湿。

“小姐,练这做什么?”

她家小姐打小身子就不好,药当饭吃,到处求医问药,也不见好。好不容易求到老神仙那里去,说得接进府一位公子。

春梓打量自家小姐,不过这么看,自打上次淋雨生病后,是有小半个月没吃药了。

而且这几天小姐实在是太奇怪了,明着接触周正少爷的机会不去,在屋里练拳,从来三分钟热度的小姐,好像真的很认真,她已经坚持练拳有十天了……

她是越来越看不懂她家小姐了。

“这破身子,动不动就吃药,我赶紧好起来,就不用吃药了,想去哪儿玩去哪儿玩儿。”

还有一个孙雪鸢没说,只要身体好起来,他爹是不是就能改变让童养夫周正留在府里并娶她的事。

春梓在一旁,拿起果盘里的蜜饯丢到嘴巴里,鼓囊囊像只仓鼠。

“小姐,周正少爷不是只有对你那样的。”

“嗯?”孙雪鸢一边应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

“我今日不是替你去上课嘛,上到中间时候老爷的学生下学,几位公子专门去临湘别院找周正少爷,邀请他一起去明日的诗会。”

春梓嚼着蜜饯,却一脸苦相。

“周正少爷头都没抬,冷冷冰冰一个‘不去’。连公子们都没请进屋!”

孙雪鸢听听就过去了,她知道的,前世,并非是单单厌恶她所以对她冷淡,他对所有人都是那般,唯独对父亲,是个温良恭俭的模样。

哪怕是她的童养夫,也不曾给过好脸,还在那般人多的宴会上下她的面子,拉脸子。

暖不热的无情倔驴。

呸,前世可真肤浅,瞧着周正样貌好,从此就和被灌了迷魂汤似的,头都不知回一下。

孙雪鸢生气地瞪春梓:“不是说过不许提他!”

春梓连忙转移话题。

“不过小姐,揍那些个坏公子哥可真爽。”

孙雪鸢心情很好,下巴得意地扬起:“那是,就算小姐我不会打,带人也把丫们揍得满地求饶!”

孙雪鸢拍拍春梓肩头:“好春梓,明日继续替我去。”

春梓长长地“啊?”今日替小姐替已经胆战心惊了,这……还要继续替?

孙雪鸢拍拍她的肩,说往后的宏伟蓝图,“等小姐身子练好了,不用吃药了,就带你去外面疯玩儿!”

春梓不上道,撇嘴。

小姐就算现在这样,她轮休也可以去疯玩的……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传来脚步声。春梓开门,是阿容。

阿容面色瞧着很不好,支支吾吾地做着周正少爷交代的事。

“小姐,周正少爷说……课业你得‘自己’认认真真做一遍。”阿容说“自己”时,故意放慢语速咬字清楚,一边偷看着孙雪鸢的反应。

孙雪鸢和春梓对视一眼:……

“还、还有,周少爷说,这是小姐落下的东西。”

阿容展开的手掌上,安然放着一片燃烧后的纸,纸的边缘黑色收尾且不规整,火烧的痕迹明显。

还残留着隽秀文雅的“南郭子”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