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1 / 1)

皇帝寝宫,京官们满满跪了一地,哀泣声一片。

林青青走进去,看着乌压压满眼人,恍然明白自己为何迟迟没收到靖宣帝驾崩的消息。

摄政王通知所有人,唯独对她封锁讯息,就为了让她最后一个得知,不给她留一丝一毫的准备时间。

“太子殿下还冲了凉?”摄政王殷昊微仰着头俯视她,简称拿鼻孔看她。

男人一身紫色锦袍,腰间系宝石腰带,挂坠玉长箫,剑眉笔挺浓黑,桃花眼,嘴角上扬,表情放荡不拘,眼神透着野兽才有的狠毒阴冷。

看见殷昊这张极具个人风采的脸,林青青就想起他成为阶下囚时狼狈的模样,怎一个惨字了得。

她非常想拍拍这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肩膀——而今大反派已黑化,大家也别互相看不起,都是兴风作浪的垫脚石,没谁比谁高贵。

可惜条件不允许。

眼下殷昊独揽大权,权倾朝野,而她势单力薄,外强中干。她胳膊伸出去也只有被打的份。

惋惜于不能和“同道中人”把酒一杯,林青青拖着沉重的步伐,行至靖宣帝的塌前,重重跪下。

“……!”

碎骨般的剧痛从膝盖刺到后脑勺,林青青眼眶泛红。

这地面……可真瓷实。

“儿臣正要去礼佛堂为父皇祈福,求父皇早日康复,怎知……竟连父皇最后一面都未曾见上!”林青青眼尾发红,拳头隐忍地紧攥着,让她沉痛的说辞愈发逼真。

众人见太子最后一个来,只觉得太子荒唐,不成大器,听林青青这么痛彻心扉地一说,豁然明悟。

太子是皇上唯一的子嗣,皇上死前怎么可能不想见太子。

皇上是太子的亲生父亲,于情于理,太子都不会错过父皇的最后一面。

这对父子临别相见顺理成章,除非有人从中作梗。作梗之人,除了摄政王还能有谁?

当真是功高震主,拥兵自重啊!

林青青为何沐浴,且沐浴前见了谁,干了什么,殷昊一清二楚。

他轻抚腰间挂着的长箫,也不管满堂臣子,勾唇笑道:“太子殿下一片孝心感天动地,可若成算在心,又有谁能拦得住殿下您呢?

愚公不过一介庶民,尚可移山而为。殿下乃真龙天子,为何连陛下最后一面都见不上?殿下此时无法凭借自己的能力走进这座象征权势的殿宇,日后还能独当一面,扛起宣国的江山吗?”

殷昊桃花眼带笑,有种痞坏感:“没有本王的辅佐,殿下能坐稳那个位置吗?”

殷昊的轻笑声,朝臣听着刺耳,林青青却没有感觉,在这一点上,她像个旁观者。

“摄政王的意思是,孤不配?”林青青撑着手臂起身,疼僵的膝盖不太配合她,起身的动作迟缓,为配合动作,她说话故意拉长了字句。

“摄政王觉得孤不适合那个位置,是想自己上去坐一坐?”

寝宫内的假哭声戛然而止,朝臣一脸骇然地瞪大眼睛,瞠目结舌地盯视少年的背影。

沉稳,不同寻常。

他们在太子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势,就像一柄刚刚开锋的利刃放在阳光底下,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

但是,这种话岂是能随意说出口的?

纵使是激将法,倘若摄政王一个心动,谋朝篡位,太子还能活吗?

殷昊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殿下是这样想本王的?那可真是错怪本王了。”

大太监手里捧着靖宣帝的遗诏,殷昊身后的唐未寒疯狂眨眼睛。

林青青看了一眼左相的暗示,收回视线道:“父皇驾崩,满朝文武只有摄政王提膝而立,不说孤心里如何想摄政王,摄政王心里在想什么是否要当着百官的面说出来?”

宣朝有双相一王把持朝政,东殿设有东厂和内廷,前朝有吏、户、礼、工、刑、兵六部,其中三分之二的势力落在殷昊手中。

殷昊在宣国,上可手眼通天,下可指鹿为马。

老皇帝驾崩后,太子理所当然成了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

林夜然不想做傀儡,林青青也不想成为傀儡。

不论今日摄政王有没有整出一连串事件,只要林青青穿越到林夜然身上,必然不会放过这次立威的机会。

没错,立威。

朝中除了投靠摄政王的党派,不是没有对摄政王恨之入骨之人。

若摄政王能坐拥宣国江山,六年后的义军便不会迅速攻城略地,打着“勤王”旗号的叛军也不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宣国。

太.祖创立宣国不过五十年,对林氏死心塌地的忠皇党都没死绝,眼下,他们就在这一地人当中。

由于靖宣帝不作为,政权倾斜严重,他们不愿再站出来发声,都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没傻到白送人头。

她的底气也并非来自这些背后势力,她在赌摄政王不敢,不敢放下那颗险棋。不然此刻等待她的便不是传位诏书,而是一柄弑君之剑。

摄政王的不敢,会成为忠皇党们的“起爆剂”,让他们那颗心寒了半个朝代的心,重新跳动起来,这是她非要在即位前兵行险招的目的。

有些行为,在即位后便起不到效果了。

“如今父皇刚闭上眼,摄政王眼中便没了父皇,也没了孤是吗?”

大臣们心有戚戚,伏着地忐忑不已。

摄政王把持朝政多年,陛下在的时候尚且约束不住他,太子殿下脚跟都未站稳,便要与摄政王闹翻吗?

摄政王不痛快,太子殿下免不得要受一番敲打。

何必呢?

殷昊身上英锐之气不减,如鹰隼般的黑眸锐利而危险:“太子殿下这是要对微臣兴师问罪,为陛下肃清朝堂吗?”

嗯?微臣?跪地上的个别臣子抓住了摄政王的一个奇怪自称。

示弱?不不不,不可能,摄政王定然是在玩心理战术,以守为攻。

“摄政王可知,孤为何还能站在此处?”林青青闭上眼,复又睁开,像是经历过一场失望,看向殷昊的目光复杂又犀利。

殷昊与林青青对视,眼神逐渐转为凝重。

太子确实不该出现在这里,至少不该以正常的状态出现。

探子递来消息,太子喝下蛊酒,还找了御医。

那可是麓川传过来的邪物,大内的御医能看出蛊虫并对症下药吗?

要么太子一早便得到消息,故意做戏,要么他手底下有太子的人。

这件事知道的人,接触过的人,都是他的心腹。太子三年前才回京城,手伸不了这么长,莫非是老皇帝为太子铺了路?

殷昊故作好笑地反问:“殿下为何不能站在这里?”

林青青冷眼看他,在靖宣帝塌下跪下,扣了三个响头,一声比一声响,殿外都清晰可闻。

偌大的地方,安静得只剩呼吸和太子透着决绝的叩首声。

忠皇党们皆是怔愣不已,他们从这三个响声里,听到太子殿下的决心、不屈和不甘心。

不甘心做摄政王的傀儡,不屈服于滔天的权势,还有……太子向他们传达的,飞蛾扑火的决心。

如此便好,如此甚好!

太子不过束发之龄,能下这般决心,对自己如此心狠,何愁他日不能重拾大权?

与忠皇党的心潮澎湃不同,殷昊表情未变。

他盯着林青青被砖石撞得青紫的额头,淡淡道:“本王与陛下八拜结交,曾发誓,无论何时何地,无论身在何位,都不会忘记为君王效命为宣国效力。当时,本王也怀着殿下这般义无反顾的信念。”

然而人心善变。

面对权势,谁又能坚守住本心?

他做不到,太子也做不到。

林青青三个响头是为林夜然磕的,她觉得自己走上林夜然的人生,就该认认真真地走好每一步。不辜负自己,也不辜负林夜然,是她当下能做到的最合适的决定。

“孤听父皇讲过这个故事,而今你的誓言还作数吗?”

殷昊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太子殿下觉得呢?”

“为君王效命,为宣国效力,那是要看在摄政王眼中谁是君谁是臣。”林青青朗声问,“如今,君是谁?臣是谁?”

还处在呆滞状态的朝臣们倏然回神,不知哪个愣头青突然喊了一句:“太子殿下是君!为君王效命!为宣国效力!”

趁着愣头青喊话,忠皇党们借机跟着喊:“太子殿下是君!为君王效命,为宣国效力!”

不明所以,但不明觉厉的新臣也紧追步伐:“太子殿下是君!为君王效命,为宣国效力!”

殷昊眼底笑意深寒。

他从善如流,一撩衣摆,跪在林青青身后,不动声色地隐藏起眼底的疯狂。

“太子殿下,你可如愿?”

林青青倒不在意殷昊跪不跪。

他若不跪,只会让她刚刚加的那把火火势蔓延,激起中立党乃至更多人对他的不满。

殷昊也不傻。

林青青沉声道:“宣旨吧。”

左相唐未寒宣读遗诏后,文武百官行君臣大礼,叩拜之声响彻永安宫。

仪式顺利结束,摄政王全程没再闹幺蛾子。

唐未寒提起的心慢慢放回,心里还在回味太子……啊不,现在该叫陛下。

陛下受诏时立下的誓言——必保我大宣山河无恙,还天下海晏河清,万世太平!

经过一夜的淬炼,陛下终于长大,明白作为天子该担的责任。

按照礼法,新帝守孝期以日易月,27天之后才能举行登基大典。

靖宣帝驾崩之日起,京城丧钟声不断,各寺庙宫观各敲钟三万下。

钟声尾音在治丧期间结束。

因为有殷昊插手干预,林青青接手权利之路变得异常坎坷,她暂时能接触并掌控的仅有左相势力。

左相唐未寒,忠皇党头子,原主的亲舅舅,正房夫人已逝,有一子,名唐尧,任大理寺卿,从三品。

唐未寒与殷昊是对立阵营,也是殷昊要打压的对象,但唐未寒是活了六十年的老油条,想要抓他身上的把柄,几乎不可能。

这种滑得像泥鳅的人,连诬陷他,都觉得费力不讨好。殷昊擅长借力打力,原著里借的林夜然的手打击唐未寒。

林青青先后面见了唐未寒和唐尧。

从原著来看,这二人是值得信任的。

林青青没有盲目相信原著剧情,原主这几年粘着宁轩,宁轩几句耳边风,都能让原主和这位不太熟的舅舅隔心。

他们是最疏远的亲人,不仅她要重新牵起这段亲情,唐未寒和唐尧恐怕也想打探她是否值得追随。

和唐未寒寒暄了一阵。

林青青大抵摸清这位舅舅的路数,这是一个将糊弄文学进行到底的文化人。

“嗯”“好”“哦”“原来如此”“确实确实”是唐未寒挂在嘴上三句不离的口头禅。

两次见面无果,林青青暂时搁置了和他深入话题的打算。

倒是唐尧让她有点受宠若惊。

“殿下洞若观火,岂是凡夫俗子可比的?”唐尧前些日子听了些风言风语,一听林青青自嘲的话,登时就坐不住了。

他死板得不像他父亲生的,忘了有一种说话方式叫自谦。

林青青和唐尧一身素服,一个平易近人地坐在台阶上,一个蹲在台阶下硬生生佝着腰,生怕头颅高过林青青的头顶。

从远处看,活像一对站错了位置的老小。

林青青张口就是冷气凝成的白雾:“这是每个傀儡皇帝的必经之路,朕要蹦出去了,鲤跃龙门,蹦不出去,血肉狼藉。”

“……陛下。”唐尧一阵心酸,虎眸险些瞪出血泪。

堂堂天子,一国之君,本该高高在上,俾睨天下,却受奸臣掣肘,竟还被逼得说出‘傀儡皇帝’这种话。

摄政王他罪应万死!

“臣想办法杀了摄政王!”唐尧抬起眼,眼含忿恨,要将摄政王活剐了才能解恨。

林青青感觉到了一丝丝压力,这丝压力来自于她的第一个死忠。

“摄政王手下人才济济,高手云集,兄长切不可鲁莽行事,让摄政王抓去把柄。朕身边本就缺可用之人,若兄长出事,便是斩去朕一条手臂,得不偿失。”

唐尧再次红了眼,这次不是愤怒而是激动,他都不知道自己对陛下这么重要。

唐尧感动道:“臣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林青青摸着下巴沉吟:“朕有更重要的事情交待你去办,帮朕秘密调查右相于严秉。”

真正的叛国之人,于严秉,他是害镇国大将军战死郇州的罪魁祸首。

无论为了什么,这种人都不能留。

林青青一连几日没回东宫休息。

靖宣帝驾崩后,诸多事宜需要她处理,她也在有意识地避着方子衿。

太子寝宫有原主布置三年的机关,换宫殿还要重新布置,她没有那么多时间,推迟了搬离东宫的计划。

没有靖宣帝生拉红线,林青青可以毫无顾忌地吩咐人把方子衿请到别的宫殿。她相信以这位重生龙傲天的本事,不会让自己吃亏。

林青青的理念从来不是“把危险的人放在眼皮子底下”,而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人生在世数蜉蝣,转眼乌头换白发。

耽于恐惧,不是她的作风。

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妥。

龙傲天现下无权无势,少不得要在后宫沉寂两年,他崛起的契机在四年后的天灾。

四年后天灾降世,庄稼颗粒无收,多城百姓同时染上疫病。

民不聊生,流匪为患。

义军借机制造谣言,大肆宣扬君主昏庸暴戾,乃邪星转世。

万民愤怒,矛头直指帝王。

方子衿便是在那时,用一双残缺的手,撕开宣国半壁江山。

林青青泡在御池的温泉里恍惚地想,自己看的到底是言情站的狗血虐文,还是起点站的复仇爽文。

怎么男女主全灭,大反派成功登顶了呢?

还重生了。

上辈子是有多怨气难消,才能重生啊。

林青青不敢小瞧方子衿,有前世记忆的龙傲天绝不会安静等着契机到来。

庆幸的是,方子衿的目标从来不只有她,还有殷昊。

林青青既不是政治天才,也不是军事奇才,仅凭看书得到的几点真知灼见,没法击垮殷昊。

活了二十几年,没和人尔虞我诈过,她的智商不会因为一朝穿越,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什么主角光环、不死定律、置之死地而后生,她一个都不信,一个也不想尝试。

她只有一条命,必须尽可能思虑周全。

殷昊虎视眈眈,方子衿螳螂捕蝉。

她不能随意处置方子衿,也许这枚“智多近妖”的炸弹可以成为对付殷昊的杀手锏。

体内蛊虫即将被热气蒸醒,林青青不舒服地皱起眉头,从温泉里爬起来穿衣服。

布料摩擦过皮肤,跟有静电似的,带起一阵酥麻又微微刺痛的电流,她穿戴整齐,急匆匆走出御池,远离热源,快得脚下生风。

刚出门,便见方子衿身边的小太监朝着御池方向跑来,神思不属地举目四望。

小太监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一瞧见她的人影,干脆号哭起来:“陛下!陛下!主子他不见了!”

林青青第一个念头是:重生龙傲天失踪肯定是去干大事的,咱别去打扰人家。

但她还是停下脚步,漫不经心地询问:“怎么回事?”

小太监心里有顾忌,说话磕磕绊绊,避重就轻说了一堆,总结起来就是“人不见了”。

怎么不见的?

在哪不见的?

不见之前发生了什么?

小太监愣是一个重点没告诉她。

小太监对方子衿是忠心的,许是要跟着方子衿一段时间。

林青青再怎么规避方子衿,也不能真当人不存在。

“你叫什么名字?”林青青有条不紊地整理被风吹卷的袖口。

小太监红着眼眶,听见林青青问他名字,脸上流露出一点儿错愕,清秀的脸庞低得更狠。

“回陛下,奴婢叫杨安。”

林青青垂下手,略一沉吟:“哪个安?平安的安?”

“是。”杨安身体抖得厉害。

师父说过,陛下有分桃之癖,专挑白白净净的男孩下手,像他这样的,一旦被陛下瞧上,免不得要经历一场血光之灾。

他不晓得师父为什么说有血光之灾,还露出奇怪的笑容,总之师父说的都是对的。

不能被陛下注意到,不能被陛下看上。

林青青盯着小太监看了一眼,原著里的杨安在靖宣帝驾崩当日就意外身亡。

靖宣帝一死,原主没了管束,立刻把方子衿打发到思雅殿。

方子衿身边的小太监情况如何,引不起原主半分关注,记忆里再没有杨安这个人。

“说清楚,你主子不见之前在何处?做什么?有何异样?”

林青青姿态闲适,不慌不忙。

她表现得越不在意,杨安就越着急,急得抓耳挠腮,倒豆子似的挑到几个重点。

“主子近两日身子不适,疼红了眼,还害怕人靠近。”

“奴婢去御药房讨药的功夫,主子便不见了。”

“主子失踪前在殿中发呆,由于缺少炭火,把……把自己关进了木箱子里。”

林青青微垂眼睫,脸上的表情依旧淡然。

关木箱子里?

疯病犯了?

原著提过方子衿的疯病,发疯的症结在五岁、十五岁、二十岁三个年龄段,治疗手段没详细写出来。

古代治疗精神病大多通过精神暗示法和药物催眠法,后者对方子衿无用。

后来是陈霖提出用某种暗示的手段,方子衿的疯病才得以控制,但发疯次数愈发频繁。

他的记忆会突然回溯到五岁、十五岁、二十岁,且难以遏止地产生对应时期的幻觉。

陈霖预言,方子衿有朝一日会彻底迷失在这三段记忆里,除非有人能唤醒他。

但谁都知道不可能有这样一个人出现,陈霖的想法只是一纸空谈。

脸上拂过一片寒冰。

天空坠下白色冰花,带着刺骨寒意。

冬日冰雪,形如柳絮,骨如冰。

美则美矣,却尤为冷冽,像一个人。

林青青出来没有带随侍,杨安也没顾上备伞,他手足无措得想脱下衣袍为天子挡雪,又怕擅作主张惹天子不快。

看出他的窘迫,林青青挥了挥手:“无妨。”

御池紧挨着寝殿,路上不缺洒扫的宫人,他们不像杨安呆头呆脑,远远瞧见,撑着伞过来献殷勤。

近了又发现陛下身上拒人于千里的寒气,纷纷心领神会,怏怏而回。

杨安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油纸伞从眼前流转,又借着梅花遮挡天衣无缝离开,清秀的小脸皱成包子。

他害怕陛下因为这场意外的雪,不管主子了。

微雪才落,寒风又起。

一道黑影出现,半跪于地,递上一柄淡蓝纸伞。

杨安惊讶地看着无声无息出现的影卫,连忙双手接过。

他撑开伞的间隙,影卫高大的身影伴着雪花消失在纸伞背后,只剩眉骨留有刀印的一张脸,残存在脑海当中,提醒着他适才有人来过。

配殿在太子寝宫内,和寝宫一道大门,里面的布置却天差地别。

内室如悬磬,只摆着一张木榻,榻上不见一件床上用品,干净得像没有人住过。

林青青环顾四周,发现不是缺少炭火,而是根本没有。

寒风席卷进来,如过无物之境,湮没无音。

林青青径直走向木榻,木榻底部空悬,缺少床幔遮掩,一眼尽收眼底。

但这榻中空,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这里藏着的机关被人启动了。

杨安见天子立于榻前而不动,盯着床榻瞧了半晌,没忍住出声道:“陛下?”

陛下可是瞧出了什么?

他没敢问。

林青青顺着榻缘摸索,按下隐藏于床尾的暗门,木榻从中间分开,露出一条密道。

狡兔三窟,配殿自然也有原主留下的密室。

只是她没想到有人能找到密室。

林青青脱下身上厚重的氅衣,交给身后瞪大眼睛的杨安,向左边空无一人的地方伸出手掌:“朕的剑。”

影首翻窗进来,捧着鹿卢剑交给林青青,跪在地上等候命令。

进密道过于危险,影首显然想护在林青青身边。他们是靖宣帝培养出来的死士,林青青的命在他们眼中永远是首要。

林青青持剑下密道,扫见影卫寸步不离跟在身后,也没说什么。

虽然她清楚自己武功不错,但自满则亏,凡事不能太自信。

她没让杨安跟下来,躲在箱子里的方子衿是五岁的方子衿,能下密道的方子衿可不见得。

二十岁的方子衿是最疯的,真打起来,她不一定能顾及杨安。

林青青做好了面对一个疯子的准备,当她走进密室,看到里面的场景不禁为之一怔。

方子衿身穿黑衣,长发用缎带束成一个高马尾,满身少年气,长而微卷的睫毛轻垂,墨玉似的眼眸在灯油的火光下泛着光。

少年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得比落在身上的雪还要耀眼几分。

林青青不由得想起原主记忆里的那场熙夜宴。

那日,少年一袭雪衣,从飞舞残叶的风中而来,几缕发丝随风拂动,倔强地逆着风,稍显凌乱。

他是冰雕的,玉琢的,由里至外纯粹到冰冷,与周遭隔着一个世界,让人下意识把他当做天上的神祇。

那是真正的谪仙。

熙夜宴上无人不这么认为。

彼时方子衿十五岁,天生神力,智谋过人,且战功赫赫,受封少将军。

原主自认身怀绝技,行事不羁,对谁都爱搭不理,熙夜宴上看见风神轩举意气风发的少年,突然心如擂鼓。

她上前与方子衿攀谈,话不过半句,这位年纪轻轻的少将军便匆匆离去。

熙夜宴后,太子和少将军不和的传言不胫而走。

百姓吃瓜,踩一捧一,少女们见不得别人说少将军的不是,时常隐晦谈起某位未曾建功立业,好似个花瓶,不能和少将军相提并论。

这话听着就讽刺,原主听到更是气得摔碎御赐的青瓷。

腊月,镇国大将军于郇州战死,方子衿大败而归。

郇州之战兵强马盛,居然以大败收尾,原主受人挑唆,认为方子衿有窃国之嫌,对他的印象一落千丈。

这些年,原主把方子衿当做奸细看待,认定他处心积虑“嫁入”东宫,是别有所图。

安静端坐的少年听到动静抬起头,黑眸穿过火光注视林青青。

“你是谁?”

十五岁。林青青观察他的神色,暗自松了口气,如果方子衿是副本boss,那他十五岁的副本,是最容易通关的。

十五岁的他理性正直,即便遭遇一场背叛和丧亲之痛,也依然是那个丰神俊朗,世无其二的少年。

其次才是五岁。

方子衿五岁被毒妃沈娘拐走,四年后被找回,虽说因祸得福点亮“天生神力”的属性,却被剥夺了普通人的感知,只剩下无尽疼痛,还会因为别人的靠近变本加厉,犹如万蚁食身。

他疼,便害怕任何靠近的人。

也因为太疼太疼,牙口轻易就会碾碎一个人的脖子。

所有靠近的人都在逼着他沦陷成一个怪物。

少年面色苍白地半仰起头,露出雪白秀颀的脖颈,看着林青青走过来。

他身上的皮肉千疮百孔,像有利刃在豁肉上反复研磨,疼得他连着心口一起作痛,头皮麻痹,四肢僵痛,让他看不清林青青的脸。

方子衿有气无力地垂下睫羽,勾出半月形的弧度,温柔美好,在林青青抬脚走近的一刹那,腐朽的木桌嘭地裂成几段。

方子衿拍碎木桌的手掌颤抖,眼角泛出一片薄红:“哥哥别再靠近了!”

看到方子衿果然在犯疯病的时候,林青青无动于衷。

木桌在巨响下轰然碎裂的时候,林青青处变不惊,面不改色。

听见方子衿叫她哥哥,林青青不淡定了。

她或许被方子衿表现出的镇定给欺骗了。

少年嘴唇绷直,凤眸充血,看她眼神充满陌生和戒备。

林青青试探地摸向手中的剑鞘,少年果然呼吸一窒,像一只遇到危险的小兽,全身绷紧蓄势待发,凤眸里的不安无处遁形。

他在害怕林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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