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血珠溅落，染红了草丛，映着刺目的阳光，像是开出朵朵艳丽妖冶的血色莲花，紧紧缠绕在野草中间。

李明达嘴唇干涩，目光涣散。额头低落的汗珠，挂在眼睫，挡住她的视线。她抬头，隐约看见一片模糊的影子。

地藏王背光而立，面容嵌在阴影下，看不清神色。良久，他发出一声长叹，像是祈求些什么，他问：“……唐王之女，你认命了么？”

“若你不认……”地藏王眉峰一厉，又变回不近人情的模样。仿佛刚才，他的心中不曾有过波澜。

他带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轻蔑，说：“吾将诛你性命，抽你神魂，贬你于九幽。”

李明达莫名地笑了。

她何德何能，竟有劳九幽黄泉地狱之主，大愿地藏王菩萨，亲自来取她的性命。

她抬头，带着濒死的决然，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我、不、认。”

“……好。”

地藏王轻轻地低喃。

他弯身，用左手，扼住李明达脆弱的脖颈。而他的右手，藏在袖下，盘根交错着一道道深可见痕的青筋，昭示着主人此刻的不平静。

地藏王正和自己的女相，在心中交锋。

女相白衣缥缈，如天外仙，却出手狠辣，一招招打在他的弱点上。她神色狠戾，质问他：“弑母大罪，竖子，尔敢！”

地藏王一言未发。

开始，他略有不敌。后来，他一掌袭向女相的后背，反败为胜，生擒女相。他屏息调气，迫令女相消散后，在心中说：不是弑母。

他杀的是李明达。

他会抽取她的魂魄，在十八层炼狱中淬炼洗涤，重聚成一个新魂。那新魂会按他所想，完成命簿，修得无上大道。在这之后，母亲才会现世。

地藏王看着李明达，有什么在他心中叫嚣，却被他刻意忽视。他在心中，一遍遍重复着：不是弑母，对吗？

他慢慢地，加重手中的力道。

李明达越来越喘不上气，求生者的本能让她不断挥舞双手，徒劳地挣扎。她的面目开始狰狞，与之相对的，一股叛逆不屈的烈火自她心中而生，以山洪爆发之势，席卷她的整个身躯。

六界众生，五行轮回，更迭罔替，自古始矣。凡人无道、妖魔横行时，自有神佛降下天罚惩治。

那倘若，神佛无道呢？

[ 倘若神佛无道，则由比神佛更高的天地自然法则，来惩治。]

李明达猛地抬眸，死死盯着地藏王菩萨，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恨，她恨这不公的世道。

她本该承欢膝下，却在少年时，无端夭折。

她本是一国公主，却在丽正殿外，像畜生一样，被黑白无常牵着绳，去往黄泉。

孟婆棚下，鬼差强押。奈河桥边，恶鬼拦路。忘川河畔，黄泉幽冥之主，以命簿胁迫她，以对铃金镯束缚她，教她背井离乡，别离亲眷，去往所谓的通天大道。

她此生的苦难，全都来自于，面前这所谓的，超度死者、发现弘誓大愿的慈悲菩萨。

这天地间，可有公道可言？

若她有比神佛更强大的力量，若她能得到一件能与地藏王匹敌的兵器，她就能摆脱，地藏王加诸于她的，这如同蝼蚁一般的践踏。

李明达双目赤红充血，她低头，像一头暴怒的野兽，用尽所有的力气，撕咬着这只扼住她性命的手。

- 蚍蜉撼树，固然不自量力。

- 可，比之更可贵的是，道阻且艰，路遥且长，我力虽渺，我身虽弱，亦愿往之。

- 我心中绵延无尽之火，生生不息，终成燎原之势。

- 我愿以我渺小之身躯，去撼动这天地间的所谓“法则”。

- 我身虽死，我心无悔。

- 这才是，天下正理。

在血腥味蔓延整个口腔的同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李明达的心底迸发。她的胸腔被一团闪耀的金光所笼罩，那金光一点点缩小、凝聚，汇成一把杵的模样，那是——双犀杵。

- 她于至死不屈的燎原心火中，终于召唤出，那原本就属于她的，汇聚着所有不甘与反抗的至高力量。

双犀杵如同一道金色光芒，窜出李明达的胸腔，射向天际。又飞快地，带着点点星火与流光，折返，笔直地击中地藏王。

地藏王措手不及，被双犀杵打飞，落到远处的大石头旁，猛吐了一口鲜血，站也站不起来。

双犀杵则落在离李明达不远处的地上。

李明达挣扎着起身，听见自己的身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抬起双手，死死盯着手腕处，与血肉连在一起的对铃金镯。

她歪了歪头，双手用力相碰，那对曾经束缚她的对铃金镯，应声而碎。

李明达用手扒拉了下头发，手腕的鲜血全沾染在她的脸上，衬得她面目可怖，仿佛刚从阴间炼狱中爬出的恶鬼。

她看着地上的双犀杵与碎成几瓣的金镯，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生硬的笑意。

原来薜荔心，说的竟是真的。这无用的赘物，再也困不住她了。

她以生生不竭的反抗之心，让双犀杵这样的神器，真正认她为主。这神兵利器，足以诛杀面前的，大愿地藏王菩萨了。

李明达只需要一个念头，甚至根本不需要动，双犀杵就飞到了她的手中。她掂了掂双犀杵的分量，将它紧握在手中，同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此刻，她不是唐王之女，也不是谁的转世。

她只是被复仇的烈火驱使着的，为自己讨回公道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大愿地藏王菩萨，我来杀你了。”

“我要用你母亲上清天无有尊母的法器，像诛灭奈河桥头的恶鬼般，将你，砸个魂飞魄散。”

李明达从血泊中抬脚，一步一步地，靠近地藏王。

天地为之变色，地动，山也摇。就像有一层透明的屏障，将天地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繁华富庶的各国国界。另一部分，是李明达所在的，风起云涌的诡谲之地。

地藏王瘫坐在地，望着李明达的方向，茅塞顿开的同时，失态至极。观音从云头跌落，动弹不得。他二人一同目睹，李明达的周围，是何等异象。

狂风作响，群树乱舞，李明达的身形纹丝不动。

随着她走来，她身后的景象，也不断变幻。

她先是被一道金色的光芒笼罩，那光芒在她身后汇聚成一道巨大的、可蔽日月的金影。金影男女不辨，握着一把巨大的金斧。祂一斧下去，天光乍现。有证——

念兹在兹，天地混沌。金身盘古，持斧开天。身化山河，眼为日月。天地更始，由此定矣。

金影消散，变成一名同样巨大的，身形怪异、头戴花环、人首蛇身的女子。她捏了个泥团，朝周围一洒，泥点子全部蹦跳起来。随后，她又捧着一把五彩缤纷的石头，高高托举起来。有证——

念兹在兹，感念娲母。人首蛇身，身披薜荔。颈带草环，花为头饰。捏土成人，炼石补天。蔼蔼慈母，众生之母。

娲母消散后，李明达身后出现一片汪洋大海。有一座仙气缭绕的岛屿，自海底而出。岛屿的正中央，有道端坐在莲花之上的人影。

女娲补天后，神魂重新凝聚，名为女瀛。她有四手，一手握一枚玉石，一手拿一面招妖幡，后面的两只手，各拿着一把杵。这对杵，才是完整的双犀杵。有证——

瀛洲仙岛，自东海而出。玉石群山，仙草杂乱。琼浆泉涌，玉露水流。鱼肥如怪，一跃十米。其正中，莲花盛放，女瀛神母，端坐于此。

女瀛起身，叹息一声，身形放大，李明达身后的法象①又一次遮天蔽日。

女瀛的脸开始变化，形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一边金辉耀眼，不施粉黛；一边凤目圆睁，浓颜乌发。

紧接着，她的身躯一分为二。左侧的，手持玉石与一把双犀杵，慈悲淡然，平和端方。右侧的，手持另一把双犀杵和招妖幡，凶神恶煞，力气滔天。有证——

念兹在兹，清浊不分。女瀛分体，一分为二。左主清气，名为女元，居上清天。右主浊气，名为女蟜，居女娲山。天地清浊，由此始定。人族繁衍，陶陶乐也。

“……地藏，这是？”观音颤声惊问，她心中已有猜测。

怪道地藏王对薜荔仙草如此上心，怪道他费尽心思要渡这薜荔仙草的转世，原来这唐王之女的真身，竟然是——

上清天无有尊母。

地藏王没有回答观音的话。因为，连他自己，也是在这一刻，才彻底确定这一切。

“……嗬。”

他惨笑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来诛他性命的，他曾百般折辱的，唐王之女。

他母亲，竟真的转世成人。且，早已现世了。

对面不识，儿之过也。

地藏王整理衣襟，端坐在地，合上双掌，高举于头顶。他阖上双眼，俯首低眉，束手伏诛。在双犀杵触碰他头顶的同一时刻，地藏王缓声念出了他修得金身时曾说过的话——

“地藏我母，我名，地藏。”

一如万载之前，他如何被母亲渡化成佛。如今，他也将如何被母亲诛杀。

地藏我母，我名，地藏。

这句话仿佛当头痛击，一瞬间拉回李明达失控的理智。她停住手中的动作，低头看向这个曾不可一世的菩萨，有些记忆，从她的心中破土而出。

“母亲何处……”

“母亲……”

“见到我母亲了么……”

“我无名……”

“我名，地藏……”

“吾之大愿……”

一股强大的力量吸附着李明达，将她的视线带入混沌之中。

欲知后事如何，请见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注】

①法象：指神妖作法时变成的形象。

摘自百度。

【神话指南】

盘古开天辟地，女娲造人，女娲补天

【后土叨叨叨】

嘻嘻~终于把文章修完咯，开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