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1 / 1)

县衙外,衙役听了沈蜜儿的来意,神情不耐地上下扫视了她几眼,嘴里驱赶道:

“去去去,今日正忙着呢,没空搭理你。”

那衙役见口头驱赶没用,干脆耸起眉毛推了沈蜜儿一把。

沈蜜儿今日的糟心事就没断过,身上本就一阵一阵地发虚,冷不防被人一推,竟觉着自己有些站不住,眼看就要跌到地上,后背忽然抵上一只手,将她虚扶了一把。

“当心。”一把清朗的男声在沈蜜儿身后响起。

待她站稳,身后那只手很快便撤开了。

县衙外的衙役见了沈蜜儿身后那人,纷纷低下头,姿态恭敬地问好,“知县大人。”

沈蜜儿惊讶抬眼,只觉眼前这个被唤作“知县”的男人似乎十分年轻,男人向衙役点了点头,随后转向了沈蜜儿。

他语气平静地缓缓问道:“这位姑娘欲告何人,所告何事?”

眼前男子气度如玉,好似任何话从他嘴里说出,都拥有令人心生安宁的效果。

沈蜜儿也略定了定神,从她在如意楼撞见纪府的人开始,将事情的原委明明白白地讲了一遍。

听完沈蜜儿话里的内容,顾知颂挑了挑眉,面上惊讶神色一闪而逝。

他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女子,认真审视着沈蜜儿的神情变化,他缓缓道:

“沈姑娘,半个时辰前,纪府起了一场大火,整个府邸都烧没了。”

眼前人愣了半瞬,随即睁大了眼睛,檀口微张,显然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是不知情的,顾知颂在心内默默推度,这场纪府突如其来的大火应当与沈蜜儿无关。

顾知颂师承当朝姚太傅,去岁科举被点为探花郎,原本仕途大好,却因姚太傅与圣上意见相左触怒龙颜,不得已起骸骨回乡,而他作为姚太傅的学生,也一同遭到牵连,外放到距长安千百里远的岷州担任知县。

与长安的富庶繁华相比,岷州实在过于落后闭塞,更何况,还有纪府的纪老爷这尊土皇帝长年累月地在这片土地上作威作福。

纪府财力颇丰,在当地横行霸道、欺男霸女之事是一点没少干,因着岷州当地的县尉是纪府老爷的姑丈,背后势力错综庞杂,寻常百姓于此也是敢怒不敢言,生怕惹火烧身。

原本,顾知颂在上任前还在心底盘算着要从何处入手,才能整治这股邪风,没成想,纪府先被人给烧了。

若非纪府门前仍矗立着两座被烟熏黑的大石狮子,根本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一片废墟是往日里声势煊赫的纪府。

府中里的尸首都已经化作焦黑,有的连完整的人形都拼不出,纪老爷在乡里横行霸道了半辈子,所有引以为傲的权力与财富,都在数息间尽数化作了焦土。

“纪府…被烧了?”

听到这个消息,沈蜜儿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意思,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顾知颂以为沈蜜儿是震惊傻了,他叹了口气,轻声解释道:“沈姑娘,纪府现在已经没人了,没有人再能强纳你为妾,你可以放心了。”

谁料,眼前的沈蜜儿的脸色却越来越白,连声音也带着颤抖,她抬起眼睫,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

“大人,纪府里……连一个活人都没剩下吗?”

顾知颂瞧见沈蜜儿眼里似乎有泪光闪过,微愣了一下。

这场火起得刁钻,从纪府的锅炉房开始烧起,火势极其迅猛,瞬息便烧遍了整个纪府,等外面的人察觉,再想进来救火已是不能了,纪府中自然是一人都没逃过的。

不过,顾知颂很快想到了府司西狱里的烂摊子,他揉了揉眉心,“是有的。”

他耐心道:“有些仓房离主府较远,暂未被波及。”

他的这一句话像是在沈蜜儿黑亮瞳仁里点燃了一小簇火花,顾知颂面露不解,“只是,里面大多是些纪府豢养的打奴,一帮穷凶极恶之徒。”

“沈姑娘为什么问这个?”

沈蜜儿胸腔涌起一阵腥甜,先前方大柱说叶澄被纪府的人抓回去了,她是不信的。

但此刻,她却从未如此迫切的想要确认这个答案——

沈蜜儿气息有些急促,“大人,能带我去看看吗?”

顾知颂神情疑惑,似乎就要脱口而出拒绝的话。

“那里可能有我的未婚夫……他叫叶澄,知县大人,求求你……”

无论怎样,她得亲自去看一眼,才能安心。

看见沈蜜儿眼底的泪水,顾知颂心生恻隐,他道:“沈姑娘,那你得做好心理准备,里面有些吓人。”

纪老爷死得突然,以致他们县衙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些打奴,便都只能将其暂时关押在县衙后头的西狱。

府司西狱,一间不大的监室内容纳着几十个从火场逃生的打奴,一束光照进,里面被关着的人目光在黑暗中陡然一转,齐齐望向走进监室的沈蜜儿二人。

纪府的打奴身形壮硕魁梧,眼神直勾勾地,不约而同地盯向沈蜜儿。

若是沈蜜儿见过动物捕猎,应当能够分辨出,这是猛兽看向猎物时的神情。

沈蜜儿心中装着谢忱,下意识地凑近木栅栏,想要在他们被烟熏黑的脸上仔细辨认,却冷不防被顾知颂拽了一下胳膊,拉回一点距离——

在沈蜜儿原本站的位置,赫然伸出了一只粗粝骇人的手,五指张开像只铁钳。

如果沈蜜儿没有及时往后退一步,就会被扼住脖颈。

栅栏里的这些人在斗兽苑与猛兽搏杀,猛地觑到自由的气息,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从栅栏里出来。

沈蜜儿背后冒出后知后觉的冷汗。

“别靠太近,他们身上大都背着人命。”顾知颂平静地提醒道。

沈蜜儿回过神来,向顾知颂道了声谢,随后一个一个地仔细看过去。

一束束令人寒毛直竖的视线牢牢盯在沈蜜儿身上,沈蜜儿捏紧了冰冷汗湿的手,辨别着他们的面目。

……没有谢忱。

行至监室最末尾,在最黑暗的那个角落,几截被火烧得焦黑的残肢零落在地,有老鼠在上面啃食。

沈蜜儿松下心神,这才觉出室内充盈着腐臭难闻的气味,干呕了一声。

顾知颂也忍不住移开了目光,“沈姑娘,你该走了。”

沈蜜儿木然地点点头。

谢忱并不在里面,那么在这冰冷事实的反面,意味着谢忱已经葬身纪府的火海。

沈蜜儿不自觉地发抖,心中无比希望方大柱说的是假的,谢忱…他只是去了别的地方。

顾知颂与沈蜜儿一道出了监室,他目送沈蜜儿恍惚着离去的背影,长眉微拧。

他已知道她姓沈名蜜儿,是小溪村人,但不知为何,他第一眼瞧见沈蜜儿,就莫名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之感。

他并不算多有耐心的人,却也因此为沈蜜儿屡屡破例。

顾知颂在案前坐下,在繁多的卷宗中找出了小溪村的那一份户籍名册,细细地翻看起来。

……

沈蜜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她只记得,在回来的路上,在杂草掩映的泥土地里,她看到了那一块莲纹玉佩。

是谢忱的那一块,上面多了一条裂纹。

西屋里谢忱为数不多的物品仍旧摆放地一丝不苟,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沈蜜儿指尖拂过玉佩,沿着墙根缓缓坐下。

沈蜜儿眼前影影幢幢,鼻子酸酸的,眼眶里有不争气的液体落下。

这块玉佩是他们的定亲信物,谢忱一定是无意中才掉下的,或许是被纪府的人抓回去的时候,挣扎着落下的。

沈蜜儿的思绪难以抑制地飘远,如果谢忱真的葬身在纪府的火场里,死的时候,会不会很疼?

沈蜜儿及时掐断了自己的念头,摇了摇头,方大柱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

“蜜儿姐,沈安他突然晕过去了——!”

屋外忽然传来刘大能焦急的声音,沈蜜儿愣了一下,也不顾起身时眼前一阵阵发黑,快步走到屋外。

刘大能见着了她,也没顾及其他,赶紧道:“我爹娘已经把他送去孙大夫的医馆了,你也快来瞧瞧他吧!”

沈蜜儿赶到医馆时,就见沈安昏迷着躺在医馆的榻上,面色白里泛着青,他紧闭双眼,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忽然吐出一口黑血来。

沈蜜儿望向替沈安搭完脉的孙大夫,只觉得自己喉间泛起一阵阵腥甜,她掐着自己的指尖,强忍着问道:“孙大夫,沈安的咳疾又犯了?很严重吗?”

沈安的咳疾是娘胎里带出的毛病,他自小身体就比一般孩子虚弱一些。

不过,他的咳疾自小时候治好之后,再没有犯过,不知现下是怎么回事。

孙大夫收回手,连连摇头,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沈蜜儿,直言道:“安儿的先天之症涉及心肺,来势凶猛。”

“在老夫这里,也只能为其施针,拖延一些时日罢了。”

见沈蜜儿面如死灰,孙大夫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我在长安有位师兄。”他捋了捋胡须,道:“老夫记得这位师兄专门给长安的一户达官贵人家看过类似的病症,或许有所研究,能治安儿的病。”

治不好,只能拖着等死。

或者,准备银子去长安。

沈蜜儿眼前只有这两条道路,每条路听起来都是那般艰难。

沈安是她自小看着长大的亲弟弟,沈蜜儿怎么能做到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他等死呢?

而长安与此地相去甚远,她现在手上的银钱本就不多,即便她与沈安到得了长安,又如何能支付得了那一大笔医药费?

“孙大夫,先为沈安施针吧。”

沈蜜儿看着榻上沈安青白的面色,木然道。

深夜的医馆,银白的月色照耀在沈蜜儿肩头,几乎要将她的肩膀压弯。

她坐在榻下,捂着嘴小声啜泣着。

榻上传来沈安艰难地喘气声,“姐,你别管我了。”

沈蜜儿见沈安醒了,赶紧坐起身,抹了两把眼泪,拉起沈安的手贴在脸侧,声音艰涩道:“姐姐一定会给你治病的。”

“等我们到了长安,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像是想要说服自己般喃喃道。

月上中天,男子在沈蜜儿家的院外徘徊片刻,抬手叩响了院门。

“蜜儿妹妹,你在家吗?”

久久无人回应,男子面露疑惑之色,犹豫了一下,正准备转身离去时,身后的门被一阵风吱呀一声吹开。

院里冲出一只小黄狗,见来人是他,立刻欢喜地摇起了尾巴,兴奋地咬着他的裤脚。

“大黄,你还在啊。”男子欣喜地蹲下身,摸了摸大黄的狗头。

若是沈蜜儿在场,定然能辨认出男子的容貌,与她记忆中七岁时的叶澄长相极为相似,只是比之前多了几分男子的刚毅之色。

“你家主人呢?”男子向小黄狗问道。

小黄狗朝他汪汪两声,就见男子露出犹豫怅然的神色,有些忧虑地朝大黄道:“我与蜜儿十来年未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记恨我。”

大黄却只顾扯着它的裤脚,似是要将他往屋里拉。

男子无奈地随着大黄往屋里走了几步,念及这是女儿家的卧房,他见沈蜜儿不在家,刚想转身离去,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桌上的那一抹银色亮光吸引过去。

他快步向主屋的桌边走去,只见那张残旧的桌上,赫然放的是一张地契!

是绸庄的地契!

不止如此,地契上面还压着一袋碎银,他颤着手拿起掂量了下,约莫有二十两银子!

碎银在他手中像是生了根,他怎么也做不到将手中的银子原样放回去。

见四下无人,只有地上的小黄狗咧着嘴朝他哈气,男子咬了咬牙,向沈蜜儿暗道了一声对不住,抬手将一半的碎银倾倒了出来,装进了自己兜里。

贪欲开了口子,就再也克制不住,他复又将手伸向那张地契,叠了两下塞进衣襟里,末了抚了抚老旧木桌上的痕迹,就像那张地契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与沈蜜儿本就有亲事在身,与沈蜜儿不分彼此,更何况,他真的很需要钱。

男子心中这样为自己找借口道。

……

清晨一早,沈蜜儿从镇上的当铺回来,她将她与谢忱的莲纹玉佩都当了,勉强能凑齐去长安的路费。

至于到了长安给沈安看病的花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沈蜜儿走到家门前,想要整理行囊,却在屋里见到一个男子的身影。

她面色一凝,警觉地望向那人。

那男子见了她,温润的笑意从眼里流淌而出,他亲热地朝沈蜜儿招呼道:

“蜜儿妹妹,你终于回来了。”

他朝沈蜜儿走去,是亲近且担忧的语气:“我等了你一晚上,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沈蜜儿拧眉打量了他两眼,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这个猜测让她浑身发凉。

“你是谁啊!”

沈蜜儿听见自己她绷紧了声线,嗓音干涩地问道。

“蜜儿,你不记得我了?”

“我是叶澄啊。”

沈蜜儿浑身僵硬了一瞬,像是听到了某种宣判。

男子又走近了两步,似是想要让沈蜜儿认出他的脸。

沈蜜儿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他是叶澄,那么先前那个“叶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