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剑道之巅(三)(1 / 1)

邀月剑宗。

极东之巅所在的群山皆为邀月剑宗的地界。

榆树种满山野,树荫密密遮挡住小路,叶片上凝了些晨露,在山间薄雾之上可窥见邀月剑宗长明灯殿的影子。

剑圣的长明灯向来是摆在最高处,最显眼的位置。

前来清扫灰尘的弟子打着哈欠,目光扫了扫,却忽然惊叫起来,“长老长老,师父!慕华剑圣的长明灯暗了!”

慕华剑圣的长明灯上,书“褚存桑”三字,比之旁边的长明灯,显得黯淡许多,且在一闪一闪,仿佛随时要熄灭了。

任何一位圣者境的高手,对门派的重要性都是毋庸置疑的。

剑圣之死,甚至会影响到下一年六大仙门对天材地宝、灵脉神兵的划分。

“快,通知乾坤峰,务必算出剑圣的位置!派人去接应。”

乾坤峰通星辰,擅运算,当即众人即合力结阵——

“剑圣的方位在北境!”

“北境?北境的圣者境高手数都数得出来,是哪一位能伤到慕华剑圣?”

乾坤峰峰主叹口气,“速速通知我派驻守在北境的弟子,务必找到剑圣的踪影,要快!”

褚存桑的面容已被看也看不清的风剑所伤,鲜血沾满脸,久违地感受到痛苦。

他有多久没动过剑,有多久没感受到过生死的边缘。

自妻华漾死后,他以为此生了无牵挂,剑道当突飞猛进,可他甚至比以往更要害怕死亡。

他死死地盯着孟挽叶,叹口气,然后笑了笑,“境界不如你,人呐,还是不能坐得太高。”

他看了看叶尽剑,“老朋友,该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招了。”

他自六十年前创碧海星垂八式,以此剑纵横天下,难逢敌手,便登圣者之境。

可其实碧海星垂八式以外还有第九式。

他耽误了太多时间,最后第九式也只想出来一半,还有一半蹉跎在岁月里。

“瑶光剑姬,不对,你的名号应当更上一层了。”褚存桑看着孟挽叶,“这是我曾经呕心沥血想要创出的碧海星垂第九式,还请你品鉴一番。”

他神色一凛,叶尽剑骤然往前挑,比之“寸星”一招动作要慢上许多。

按理说,“唯快不破”的剑招之中根本不该有这么慢的一招。

朝阳彻底从水天交接处升起来,暖橙色的光照耀在融化的冰河上,波光粼粼。

碧海星垂·其九·月芒!

褚存桑像一位垂垂老矣之人,用出了好似风烛残年的一剑。

孟挽叶神色微动,风剑执于手中,回的是“萧萧疏雨其六”,剑意犹如浸在雨里,虚虚地与叶尽剑一交。

她的速度快上许多,迎着剑锋使出了终结一剑。

褚存桑的眼中倒映过萧萧疏雨剑,倒映过明丽的朝阳,最后重重地落在冰河之中,激起一层浪来。

邀月剑宗长明殿中,慕华剑圣的长明灯最后闪了闪,然后归为一片黑暗。

孟挽叶站在原地愣了愣,最后一招“月芒”也只在她身上留下一道很小很小的伤口,然而她捂住伤口,须臾吐出一口血来。

青梨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明明应该为师父感到高兴,可目睹剑圣身死,她依旧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悲伤。

[比试结束了,卫八,我得去找我师父。]

卫沧羽点点头,望了望他们相握的手,然后松开手,一副很善解人意的模样,“朝姑娘请便。”

“通感”之术随之结束,青梨骤然从层层叠叠的疼痛里舒缓过来,她恍惚了下,发现仅仅这么一会,她的脖颈、后背已渗出了许多冷汗。

可是卫八还在笑着,仿佛那些深入骨髓的疼痛不曾加诸于身上,很是云淡风轻。

青梨的心颤了颤。他到底是怎么忍受这种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的……

瑶光剑从背后出鞘,倏地落在身前,青梨在踏上剑之前,对卫八道:[卫八,我一有空就会来庆川城找你的。]

卫沧羽笑道:“好啊。”

青梨垂眸,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她的身影完全笼罩在朝霞之下,[我一定会救你的,卫八。]

卫沧羽脸上笑意不减,注视着眼前的少女,答:“好。”

朱十三打了个哈欠,今日是他休息的时间,不用去酒楼帮工,他正好睡个懒觉。

他一伸懒腰,这才发现,卫八的床上竟然不见人了。

说来也奇怪,他最近是越来越看不懂卫八了,敢和清砚法师呛声,那笑容啊,虽然和以前差不多,总让他觉得阴恻恻的。

想到法师,朱十三又起床到清砚法师门口敲了敲,“大师可起床了?要用素斋吗?我给您端进来。”

良久,才听见清砚法师沙哑的声音:“不必。”

朱十三摇了摇头,仔细嗅了嗅,闻到一阵从法师房里传出来的血腥味。

他打着寒颤,往后退了几步。

算了算了,他瞅瞅,今天的天气倒是比往常更暖和,太阳也热烈,他把自己的脏衣服卷一卷,慢慢溜达到河边洗衣服。

他特意找了个没人的地洗衣服,哼着歌,正洗得开开心心,忽然又见清澈的河面上浮现出一点血迹,然后那血迹就越扩越大。

今天真是流年不利吧,到哪都撞邪!

朱十三发着抖,往木盆一扔,就往后退,可他还没退几步,右腿便被一只手抓住了,一只沾满血并且还在冒着血的手。

他吓得眼睛都闭上了:“水鬼姐姐,水鬼哥哥,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啊,就来河边洗洗衣服啊,您大发慈悲饶饶我吧。”

“闭嘴。”

朱十三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只见一张沾满血的面容,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

这人正是褚存桑。

他被萧萧疏雨一剑伤了心脉,又落入冰河,硬生生撑到现在,已是穷途末路,之所以还不愿死去,是有还未完成的心愿。

他目光锁在眼前这个凡人少年身上,“小子,我问你,你学过剑术没有?”

朱十三摇头:“没有啊仙师,我正准备启程去竹中祠学医术的,我一点也不会剑啊。”

褚存桑逐渐感觉到生命的流失,一生修为也将逸散在此——

他不甘心,不甘心,实在不甘心!

“老天误我啊,偏偏让我濒死之境悟碧海星垂第九式!”

这么些年,他只想出了碧海星垂第九式的一半,另一半苦苦难寻,以为这一式是虚无缥缈的,却在刚刚的生死之际突然明悟。

“要是让我早些悟到,我也可以传给我徒儿……”

“如今身怀绝技,却偏偏死在这里,老天误我啊!”

他的声音凄凄厉厉的,仿佛经历了一场极为痛苦的事情。

这个满身是血的老者说到最后,几乎是嘶吼起来,眼睛里竟然流出两行血泪来。

朱十三又惊又惧,只可惜腿还被抓住,根本动弹不得。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老疯子,能不能放过他。

褚存桑不知想到了什么,把目光移到了朱十三身上,他探过这小子骨头与灵脉,根本不适合修剑,且观之神色谈吐,想必是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徒。

他心念一动,手中凝出一道匕首来,然后重重地刺到朱十三身上。

朱十三连痛呼都发不出,因为这老头点了他的哑穴。

褚存桑将朱十三衣服扒开,飞速地在他身上刺写着他所悟出来的“碧海星垂·其九·月芒”。

这是邀月剑宗的秘术,向来用在叛徒身上,以在其身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一式剑招太重要了,他决不能怀着这样的剑招死去。

它的风采决不能仅仅被他一个人深埋地底。

一气呵成写完最后一笔,朱十三的身前,背上已全被血迹覆盖,隐隐可以窥到一幅以血绘出的剑招图。

褚存桑冷冷地盯着朱十三:“小子,我要你立心魔誓!将我在你身上刺写的剑招带到邀月剑宗。”

朱十三张了张嘴,浑身冷颤颤的。

褚存桑将叶尽剑交了出来,“还有这柄剑,交给我徒弟裴观陵,你做到这两件事,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朱十三本想“呸”这老头一口,可想想自己的命还在人家手里,他实在没有骨气,“好好好,我立誓。”

“我发誓,我一定将我身上的剑招,将这把剑交到邀月剑宗,若有违此誓,我将亲缘断绝,不得好死!”

反正他朱十三无父无母,生前活得快活就行了,哪管死后的事情。

褚存桑冷声道:“你身上的剑谱乃我用邀月剑宗秘术所刻,普天之下也只有邀月剑宗能除去,若除不去,你很快就死了。”

*!朱十三没忍住,把平日里学来的脏话全骂上了。

褚存桑最后望了一眼叶尽剑,好像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松开手,仰面躺倒在冰河之上。

也不知道这庸庸碌碌的小子能不能把剑谱送到剑宗,他不甘心啊,得悟碧海星垂第九式,却没有机会能施展一遍。

死在这里,实在是心有不甘!

良久,朱十三没有听到声响,他偏偏睁开眼,却发现——

这个血迹斑斑,面容狰狞的老者闭上眼睛,仰面朝天,已经死了。

朱十三连忙脚下一蹬,褚存桑的尸体便落到冰河之中了。

他身上还火燎火燎地疼,“啊”地痛叫了几声,想撑着站起身子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邀月剑宗。

“慕华剑圣的长明灯又亮了亮!”

乾坤峰峰主冷声道:“追影列阵,速速追踪。”

然而那亮起的长明灯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只闪烁了几下,便归为一片黯淡。

神魂俱灭,长明灯碎,不过眨眼间,那盏灰暗的长明灯便寸寸裂为碎片。

乾坤峰峰主接住一枚碎片,而后“追影”法一出——

于虚空里浮现出一幅画面。画面中正映出朱十三那张胖胖的面容,神色中还略带慌张。

“这是慕华剑圣生前所见最后一人,想来与剑圣之死脱不了干系。”

“传令下去,将此人画像传至北境的邀月剑宗分堂,务必全力追捕此人。”

乾坤峰峰主手中法印一结,邀月剑宗宗纹便浮现出来,他重重地往朱十三的虚影上一打。

那道宗纹便仿佛有灵一般,穿过迢迢千里,落在朱十三的手腕上。

青梨御剑急速赶往师父身旁,连话还没有问出口——

孟挽叶便吐出一大口血,那最后一招未成的“月芒”,仍是伤到了她。

她身形晃了晃,晕了过去。

青梨背着师父,一路御剑回不冬坞,又用灵力替师父疗伤。

就这样一直过了一个时辰,孟挽叶才醒了过来。

[师父,您感觉怎么样?]

孟挽叶笑了笑,这实在是一个罕见的笑容,“本以为毫无所获……”

“可最后一式碧海星垂,着实是一招神来之笔……”

[您先好好养伤吧。]

孟挽叶坚定道:“不,我现在就要闭关明悟剑法,这一闭关,不知何时才能出关。”

她望了一眼青梨,若说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这个小徒弟了,“青梨,你按我之前交代的好生修行。”

青梨愣了愣:[好。]

孟挽叶神色忽然一变,急道:“还有一事,慕华剑圣于我对决后坠入冰河……”

“好歹同为剑道中人,你快去寻他的尸首,务必好生安葬。”

青梨:[好,我现在就去。您照顾好自己!]

她常年往返庆川城与不冬坞,对这一片很熟。

以师父比试的位置为中心找起,她再以灵力探寻灵气充沛之地,不过找了半个时辰,便找到了慕华剑圣的尸首。

……只是情况和她想的有些不一样。

朱十三坐在岸边,哆哆嗦嗦的,身上一大滩血,见到青梨几乎要哭出来。

“朝姑娘,救救我啊,我今天遇到一个疯子,二话不说一上来就拿刀刺我……”

他语意含糊,说了一大堆,最后指着自己的手腕内侧,“然后我这手上莫名奇妙就长出来这个纹路。”

青梨定睛一瞧,即将升起的朝阳,正是邀月剑宗的宗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