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战俘(1 / 1)

今日长缨在她手 沈篆 2238 字 2023-03-11

从阒贼手里抢来的米粮煮着吃格外香,士卒们躺在半成工的木屋前,吃得满面红光,眼冒金星。

沈辜由着他们先吃,自己端着稀米汤坐倒在棵树下。

阒贼的粮仓不只一个,这趟抢的只是其中之一。

相比于损失,震慑之效更显著。

狭路之战后,沈辜冒死下山查探敌情,发现阒窝看防守夜明显严苛起来,说是枕戈待旦也不为过。

她抿嘴找到了杜把盏,想要把他救出去。

谁知道这位爷不知用什么法子打消了阒搠疑心,在贼营里吃香喝辣,过得好不滋润。

沈辜有些担心他反水,明枪暗箭地敲打了他两句,尽被其坦荡的回答给堵了回来。

她欲折身离去时,还是回头,沉沉地盯着他。

这个风流的地头蛇同样深沉地回望她。

“这是大庚的城。”

他点头。

于是她说:“非我族类…”

他的笑带着戏谑和匪气:“其心必异。”

沈辜相信了他。

阒搠之后带过十几班人马上山来搜寻沈辜,但因杜把盏提供的半真半假的地形消息和她谨慎的伪装,数次来,便数次黑脸而归。

他好像非得和沈辜决个高下,连南下关中的动作都放迟缓了。

沈辜亦加紧时日拉练自己的兵,有粮有将,这群绝望虚弱的溃兵们总算是有了几分前世镇国军的风采。

程戈有最好的师父教,他很快和沈辜一样,成了个厉害细心的斥候。

这日他再次偶遇阒贼的斥候砍草开道,闪身躲进丛中。

躲在草丛里,程戈模糊地看见那阒兵手里火光一撮,腰间还鼓鼓囊囊的,好似揣着东西。

阒贼要干什么?

他很快知晓了答案:那斥候怀里揣的是大把干草木柴,他持的火就是为燃它们而来。

“轰!”阒兵把火把扔到地上,干柴烈火一触即燃,冲出人头的火焰气势汹汹,把那人的脸庞映得狰狞无比。

程戈不敢动,他一动铁定会被发现。

好在阒兵站在原地看了会儿,便走了。

程戈赶忙箭步上前,手脚并用地把渐大的火势给扑灭。

喉咙里吸进大股的黑烟,他顾不上剧烈的咳嗽,拔步跑回营寨。

“小…小将军…”沈辜看着程戈呼哧喘着粗气,他过分焦急而难以说出完整的句子,但过了会儿,她总算把其三言两语拼了个完整。

大意是:阒兵要放火烧山!

“阒搠这是鱼死网破?”

她不能相信,阒搠不是那种大蠢而自以为大智的将才,就是蠢人,也会知道剑山烧了,那死的不止是她这支无名之师,火势顺山倒,山底的珦城亦会烧之殆尽。

这把火会毁了剑山这座天险,无论对大庚将士,还是他们阒兵,都是无利之事。

珦城和阒国间横跨的是万里荒漠,寸草不生的石头沙堆里没有他们的粮草给养。

烧山后,她会被烧死,阒兵则会饿死。

他不敢这么做,他不能这么做。

......沈辜不得不信。

远天再起火光,她带人赶到时,参天的古树被烧得满目苍夷,灰烬飘散在半空中,纷乱得像场黑雪。

阒搠真是个疯子。

烧这场惊天动地的火,无非是要把她逼出山。

沈辜拧着眉头,盯着古树倒下后突然空出来的一大片青白苍空。

“小将军…咱怎么办啊?”

不然逃吧,别守着珦城了,照这样根本守不下去。

程戈问完不再讲话,他回头望其他人,看见他们飘忽的眼神,明白大家都不想在这儿活活等死。

沈辜定神,俄而转身:“你们又要不战而溃?”

他们不想,可是面面相觑,没个人说话。

“还真是一群好爷们。”她嗤笑,“我怎么不知诸位只能打胜仗呢。”

沈辜一直知道,锻体容易,养志难。

她也没指望几十日就把这群孱弱了十几年的兵带得和她的铁军完全一致。

“一群孬种,你们这饭饱怂包的样,真脏我的眼。”

沈辜的眼神像锋刃,记记割开老粗们焦躁虚弱的心。

“王苌!”她绷着脸,大喝一声。

王苌赶忙撞开束手无措的人群,立直身子严肃看着沈辜:“将军!”

“把这群东西赶回圈里,我倒要看看哪个孬孙先逃。”

她说完,冷锐的目光缓慢而反复地碾压着一张张惶恐犹豫的脸,声音低得像从地底钻出来的,“我说过,军有军法,擅逃者,斩——杀!”

呆滞的人群最终只能看着他们的小将军转身利落地走开,程戈顶着冷汗,涩声追问:“小将军,您去哪里?”

沈辜带嘲的侮辱声从暮云里传来:“有人在国危如累卵的时候溃逃,就得有人逆流向上。”

“——怂包们,别让我瞧不上你们,则个年纪可是诸位的小弟。”

“弟兄们,”程戈耷肩,慢慢转身,他不敢看人,只好轻声说出最真切的渴望:“我也想像她那样活。”

我们多想像她那样活。

他等到的是沉默,然后他转身走向沈辜,身后的人沉默地跟上。

阒搠确实疯了——他本来就异于常人。

入夜后,山火不再起,他转而开始烧城。

阒兵的主力营寨安在城南,城中经过洗劫早已萧条空落,自阒入城,城中地带很长时间不曾有这般热闹的场景。

没能逃的、不想逃的老幼妇孺们,乃至一些不愿上山的败兵们,此刻都聚集在这里。

他们被绑在木桩上,蹲站跪,头低垂。

黑甲森严的阒兵们将其围住,从盔里露出的两只眼睛冷漠而残酷。

每个阒兵都手持利刃火把,在绑人的木桩旁,已有烧完的人形黑炭...几十具。

“抚安...”王苌咬紧唇瓣,他一瞬不移地盯着那些化成炭块的躯壳,显然猜到这里的惨剧。

沈辜安抚地拍了下他的脸,余光瞥到跟上来的人,大致数出是不少的,就又平淡地别过脸,继续观察木桩周围。

“上将!”

阒搠的金甲闪着夜星和火光而来,他大概总是这般面无表情,好像平常人的欢愉悲哀,在他这张脸上一生都得不到存续。

向他问礼的阒兵是那擎,他的父亲是那枳,那天砍头的时候,他亲手压住自己的父亲不让其逃脱。

“上将,我们在山上已经烧了七八处了,但还是没见到庚人。”

阒搠点点头,提起腰间长剑,用剑鞘指向木桩:“多少个了?”

“禀上将,约莫...六十九人了。”

他漠然地乜去一眼,而后揉了下眉心,侧开身子,面向夜幕里巨大的山影。

“沈辜,我知道你在这。”阒搠望着半山某处,那儿不是沈辜藏的地方,其实他除了山和树什么都看不见,可他还是笃声道:“我也知道,你想救这些庚人。”

他微微别脸,眼尾扫了下人群,那擎立即明白其意思,大跨步走过去,扯出个面露麻木的男人便往阒搠脚下一扔。

“跪好。”阒搠踩着男人的背。

沈辜的位置离得不近,但足以看清那个被踩男人的脸。

她不认得他,但后面那群老粗们认得。

“不是刘校尉的?”

“是刘校尉!”

“刘校尉没死嗳!”

一群溃兵看见了另一个溃兵,他们见到的刘校尉,和程戈一样,大家平日兄弟相称,当阒兵来袭时,他恐惧而奋勇地说要留下,给弟兄们留足逃命的时间。

“...就是刘校尉嘛,他没死嘚。”

“好呢,到底是命大没死了...”

“马上也要死了。”程戈说了这么句,然后所有人就都闭紧了嘴。

他们宁愿刘校尉在阒贼破城之日就死掉,免得今天要亲眼见证。

“程校尉,这咱弟兄?”

沈辜双手握成空心的圈,圈在眼周仔细地看着那个男人,“大家都很熟嘛。”

程戈黯然地回她:“他是刘校尉,我们中间第一个要求留下来守城的人。”

正收回手的动作微顿,继而又放回去,沈辜看向刘校尉四周的守卫,“他旁边人挺多的,阒贼在引我去自投罗网呢。”

“嗯。”他们无从反驳,这是事实。

沈辜沉吟,她蹲在林丛里,只要不故意暴露身形,大家这伙子今夜就不会有危险。

那厢阒搠伸出右手,一把匕首被放到他掌心。

他抬眸,慢悠悠地望了下山体:“沈辜,我知道你们庚人最重情义,这个人是你们骨肉同胞...”

甚至话都没说完,他出其不意地反手后刺,匕首狠狠扎进刘校尉肩头,鲜血瞬间汩汩。

阒搠不回身看,他重伸出一只空了的手,又有把匕首放进掌心,“我记得你们有个皇帝,最爱说君子仁义,你是庚朝将军,当也不差。”

阒国三王子连本朝先帝的治国之道都明晓,这无疑验证了沈辜的猜测,阒搠定在大庚生活过数年,才能既熟悉庚话,又了解朝政。

王苌听阒搠讲仁义,不忿呸声:“什么东西,蛮夷之人,焉敢妄谈我朝先帝。”

“闭嘴。”沈辜侧耳,阒搠接着道:“你若真君子,便不要坚壁清野,应我战檄。”

君子?沈辜蓦然笑了,这两个字不好笑,但她笑。

怎么死来死去的,个个都得跟她提个君子小人的事情。

真君子就得慷慨找死,小人就是苟且偷生吗?

这个三王子真无脑疾吗?

捉了她,她就不能再逃?

阒兵高大,在她这里也是三瓜两枣,大刀砍几下就倒。

“噗嗤。”

沈辜最后还是没有出现。

阒搠用第二把插进刘校尉肩头的匕首应和她的无声。

“刘校尉...”程戈怕死,可他更怕兄弟们死。

第二把匕首刺激的不止他一人,百来号人没有不掩面的,他们不敢再看,就怕下一刻就要冲出去。

可是沈辜没下命令,他们也不能冲。

沈辜俯趴在最前,不去看这些人,用后背也猜到这群怂包要憋猫尿了。

她于是回头,给离得最近的程戈狠狠一脚,“给我收声,娘的,个个没用的东西,天天就晓得号丧怕死,我沈辜这辈子怎么就带了这么群个烂货。”

沈辜骂人不留情面,她字字恶毒,好像在发泄,又好似也在抱怨。

程戈憋着泛红的眼眶,俄而回神起疑,怎么可能,他们的小将军怎么会抱怨呢?

她就不是个爱怨的主儿,要是心里有气,还不当场撒出来。

他想的没错,沈辜当场就把气撒出来了。

她他娘的站了起来,丢下长枪短刃,赤手空拳地喊了声:“喂喂,上将!你就别激将了,普天下但凡个聪明点的傻子都不会中招。”

阒搠抬眼,他的第三把匕首停在刘校尉的喉咙前,沈辜的喊阻断了他杀人的手。

“你出现了。”

这一月多里,他派兵骚扰多次,都没能让沈辜出来,如今终于得见,他竟像个心生慕艾的少年般留恋地微笑着:“你不应战,是想学镇国将?”

学自己?

学怎么打胜仗,带一群孬兵吗?

真是学她者生,像她者死。

沈辜冷哼,两脚踹开程戈和王苌过来抱腿阻她下山的手,“别给我丢人现眼的,我把脑袋递给人砍,你们这些怂包烂货就只管逃命去罢。”

她好不容易拉出来的一支兵,可不能就他娘折在这了。

阒搠的声音在她耳中跟放屁一样难听。

沈辜不想理睬,便有的是勇气不去理睬,只管慢悠悠地走到山下,到阒搠面前,仰头发现他着实是高大,跟头熊罴似的。

皱紧眉头,她退后一步,在不必仰视的距离处说:“成了,我今天输你一着。”

伸出细瘦的手腕,她耸肩:“别光看我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悉听尊便才是有鬼,沈辜仗着阒搠不舍得杀她。

她是他唯一的对手。

果然,阒搠应否:“不,我现在不杀你。”

他把匕首放进沈辜摊开的掌心,“我要你杀我。”

“上将!”

“上将!!”

那擎和若干阒兵吓得大叫。

沈辜却笑了,她把玩着匕首,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将其以极其轻蔑的姿态扔掉:“别愣着了,阒傻子,我现在是你的战俘。”

阒搠也笑,他的笑让人想到一头狮豹之类的猛兽:“我很欢喜,用你们庚人的话来讲,我似乎心悦你。”

“将军?!”那擎崩溃地瞪着口不择言的阒搠,沈辜看见他那双眼珠子都快瞪掉了。

“噫,叫我恶心。”

沈辜努嘴向流血流得面如金纸的刘校尉,再扬起下颌对着木桩子旁的百姓:“放了他们。”

阒搠带点戏耍之意说:“你不是说普天下只要聪明点的人就不会因此中招吗?”

“呵,”沈辜皮笑肉不笑,“我就是这个傻子,成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