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丰谷宴霍鬼初现(二)(1 / 1)

见众人皆汇聚在院内,戴执作为家主,只好先行回到主座,招呼大家开宴,稍后会再次核实季宓宁的身份,若确实没有蹊跷之处,自会放她离开。

可尽管戴执嘴上这么说,所有人却都知道没有这么简单,赵容疾则更是将她看得紧紧,命家丁在自己和戴凌云中间加了张椅子,一刻也不许季宓宁走远。

毕竟在场见过骠骑祠画的人只占一小部分,其余宾客对此他们方才所问所答也是不明就里,戴执这么一开口,陆续都回到了席间坐下。

请傩的大戏开场,扮成霍鬼神君的舞者排成长队摇着风铃靠近,在院内转了五个大圈,嘴里背诵着驱鬼的经文。

“江河日月,山海星辰。六郡神兽,押震邪源。”

“四方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阵仗纷纭。”

他们一行十来个法师打扮的壮汉围着一位身着蓝衣的青年,那青年手持长剑盘腿打坐,身边另有十日所配青面獠牙的面具,身披破烂红衫,在青年面前轮番闪回。

季宓宁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子们边舞边演,院外的鞭炮声乍起,劈里啪啦将他们口中所念的咒语尽数掩盖,赵容疾坐在季宓宁身边,忽见她专注的侧脸一晃,腾地站了起来。

“谁!”

鞭炮声与那场热火朝天的阵法表演淹没了她的声音,赵容疾以为她又要耍什么小聪明,同戴凌云一人一只手摁住季宓宁的左右肩,将她摁了回来。

“你又要做什么?”赵容疾道:“少惹事,好好待着。”

季宓宁侧脸问道:“你们方才有没有叫我名字?”

“怎么?叫你季狗狗不成?”赵容疾看了看戴凌云,莫名其妙道:“他不会,我自然也没有唤你,鞭炮声这么大,就算我真的叫了你名字,你也未必听得到。”

他说话时凑得很近,锣鼓声与炮声还未完全停歇,季宓宁侧过脸同他说话时并不自知,二人的脸庞几乎快要贴在一起,她只需再微转脑袋,嘴唇便会擦到赵容疾的耳垂。

戴凌翎和桌上其余晚辈皆不动声色地朝他们看去,赵容疾平日习惯严肃的眉头舒展开来,看向季宓宁的眼神中充满了些不自觉的耐心与温柔,倒是他们从未见过,也未有幸亲身体会过的。

他鼻梁生的直挺有轮廓,而季宓宁也同样长着只微翘的鼻尖,二人这么交颈密语,果真十分养眼。

——可两位当事人却还在相互纠结。

“可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阿宓,我以为是你。”

赵容疾顿了顿,移开目光道:“我从不以昵称唤人,你听错了。”

季宓宁有些困惑地歪头,转过身接着看戏,没再同他说话。

请傩的过程很长,是从远古时便留下的习俗,而临神郡人对其有所更改,向来是只舞不唱。仪式从第一出“招福祸国”开始,戴执作为筹办人,需在这段舞内亲自跪拜送供,以示临神众司对川沧神君的崇拜,在场众宾客皆跪拜过后,便接着进行“无定屠城”的表演,最后以“五瓣封霍”作为结尾。

季宓宁只看到无定屠城,便别过脸去不愿再看。此时鞭炮已经响完,蔡上见她情绪不高,便趴在桌上问道:“季姑娘,你怎么不看了?”

她直接抄起筷子夹了只核桃酥送进嘴里,不屑地扯着嘴角回道:“这些都是假的,有什么好看?也就你们演来骗骗自己而已。”

听她这么一说,同桌的小辈全部回神围了过来,其中一少年张口便反驳:“才不是!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事,神君封印霍鬼,千真万确!”

季宓宁抬头笑道:“好,那么请你告诉我,封印霍鬼,带走招福的,究竟是哪位神君?”

桌前的几个小辈全都嗤笑起来,像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似的。

“自然是川沧神君!”

“对!是川沧君和僭仲法尊!”

季宓宁附和拍手,完全没有要辩论的意思,只点头道:“说得对说得对,你们最明白了,谁还能比你们临神郡的贵公子们更明白呢?”

那小公子一听不愿意:“你是个从哪里来的野女人,竟敢对川沧君不敬!”

赵容疾闻言亦是抬眸,严厉愠怒道:“注意言辞!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桌上几个十五六的小辈们最怕赵容疾发火,却又不甘被季宓宁这个同龄人拿捏,便转向冯收菽求援道:“收菽姐姐!我们难道说错了吗?”

蔡上立即替她制止:“今日相聚过节,大家都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同客人说话要有礼貌。”冯收菽道:“看表演吧。”

一小姑娘不忿:“容疾哥哥不会真要娶这个丫鬟回骠骑府吧?为什么竟替她说话了?”

季宓宁大方一笑,毫不留情回怼道:“娶我?他想的美。”

几人方斗嘴罢,那扮作神君的青年便游走到了他们席前,小辈们立即正色,皆颔首抱拳添酒相拜,只季宓宁视若无睹仍不停筷,那青年将长剑熟练地在手心挽了几圈,口中念道:

“使明即明,使暗即暗。保卫身形,神陉清明!”

他手中的长剑随着咒语忽然炸开,烈火一直从剑柄到剑尖,窜起了极长的一束火光。

眨眼间,一直沉默的戴凌翎双目通红,极其缓慢且诡异的转过了身。

“......”

傩戏正跳到神君于五瓣辿夜斗恶鬼的片段,她从软椅上猝然站直,原本服帖落在肩上的长发仿佛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起,整个人向后倒去。

赵容疾和戴凌云则反应更快,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护住她脑后,冲那手执长剑的青年道:

“让开!”

季宓宁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只见戴凌翎的瞳孔在火光的照映下逐渐缩小成为一条黑缝,脑袋如同被拧断般直接转过一圈,可怖的眼神僵直盯住了她所在的方向。

季宓宁立即指着那些吓呆的小辈们喊道:“都离远一点!到长辈那里去!”

公子小姐们哄然一散,医师与戴执快步靠近,几人试图制住戴凌翎不成,便取来一根深青色的长绳捆住她手脚,将她压在了地上——

赵容疾怕是早已见过戴凌翎犯病的模样,同戴凌云表现的冷静异常。季宓宁扑上去解开他的那件薄绒披风递给医师,急喘着吩咐:“先用这个遮住小姐的脸,叫人去取屏风来!”

地上的戴凌翎突然发出一声明显不是她本人的吼叫声,宴内众人皆捂住耳朵大声哗然,戴执担忧女儿安危,在一旁急得满头是汗。

季宓宁则猝然被那叫声吓得后退几步,对戴凌云和赵容疾喃喃道:“这声音好熟悉,你们有没有听过她方才发出的声音?”

赵容疾将毯子垫在戴凌翎身下,挣扎着呵斥季宓宁道:“谁在乎这声音如何!这病发起疯来会要她的命!”

冯收菽与蔡上陪同冯烨一起安抚好众人,也慌乱着小跑了过来。

“这是凌翎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出事......”她急促吩咐道:“再去找些垫子来将她围住!”

地上的戴凌翎一直在笑,可笑声中却又夹杂着很重的杂音,季宓宁将为她遮面的那张手帕缓慢取开,几乎被吓得面色苍白——她现下容貌剧变,目眦欲裂,嘴巴张大可容一拳,牙齿尖利,血液糊满下半张脸,就连下颚处也出现了许多干裂的纹路,上面隐约透着黑红。

而那阵杂音,似男似女,如泣如怒,绝不是她这样轻声细语的姑娘家可能发出的。

季宓宁将那帕子扔到一旁,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戴凌翎忽然咳出一大口血,一把挣开赵容疾的压制,握住了季宓宁的手腕。

她往后一撤,手臂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季宓宁低头望向戴凌翎的腕子,目睹一大片淤青迅速蔓延开来,使她原本无暇的肌肤上像是被刀划开了一只血口,逐渐皮开肉绽。

“昭宓.....”

她咧开那张血口,几乎只剩下眼白的双眼直盯着季宓宁,以一种只他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重复道:“昭宓......”

“......”

昭宓?

赵容疾和医师合力想要掰开戴凌翎的那只手,却根本是徒劳而已,季宓宁几乎是愣在原地,被握住的手臂逐渐因缺血而变得僵硬。

“不是阿宓。”她呢喃道:“方才是你在唤我......”

“你跟她说什么?”赵容疾将她重新摁回到地上,冲季宓宁道:“快挣脱开!不想要胳膊了吗!”

季宓宁却如同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依旧同戴凌翎身上所附的恶鬼对视,轻声问道:“你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

戴凌翎不答。

季宓宁的思绪几乎是瞬间被拉回到了七年前——那时她只有十岁,刚能靠手艺讨些钱财养活自己,送她银铃的那个人对她说过,遇到邪物,最不该做的就是因为恐惧,而向它们屈服。

当时季宓宁经常听他讲这些故事,在无定郡,霍鬼之乱并非什么不可揭开的隐秘过往,她还记得自己问过对方,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碰到这些东西。

可那人对她说:“那些脏东西怕你。”

季宓宁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似的,心头缩紧,见戴凌翎这副生不如死的模样,索性坐在她身边,垂眸静心,也反手狠扣住了她那只血肉模糊的手腕。

“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

那霍鬼听到季宓宁这么说,瞬间像是被荆鞭抽背似的蜷缩起来,发出了一声极其痛苦的嚎叫。

戴执擦掉脸上的汗水,与戴凌云惊诧对视,哑声问季宓宁道:“我们从未听过凌翎发病时发出这样的叫声......这位姑娘同她说了什么?”

季宓宁一头雾水道:“我什么都没说,她忽然就这样了。”

赵容疾道:“把你刚才说过的那句话再说一遍。”

她点头,正欲开口再问,戴凌翎却忽然松开了紧握住她的那只手,尖利的指甲猛然袭向她的头顶,赵容疾一把将季宓宁拉进自己怀里,她身量一斜歪倒过去,头上银铃发出了一阵叮铃的响动。

那阵痛苦的叫声随即更甚,戴凌翎的发丝如同被拽起一般飘向空中,将她整个人扯上了半空。

季宓宁隐约听到这次吼叫的杂音弱了许多,立即从赵容疾怀中起身,指着脸色苍白的戴凌翎大声道:“邪物渎神,就不怕南岭神君的降罪吗!”

而后,她话音刚落,戴凌翎便瞬间脱力,从空中掉了下来,被一众家丁医师稳稳接到了怀里。

赵容疾抱着怀中的季宓宁一同缓了好半晌,方才来得及松了口气,他微喘问戴凌云道:“她上次发病是什么时候?”

对方回以手势:“六月底,那个月犯了两次。”

“如果我没记错,此疾每月一次,只多不少,长短不定,十几年来从未有过例外。”

赵容疾垂眸看向季宓宁的侧脸,不禁好奇道:“为何七月平安无事?”

在场众人从惊魂中恢复,再次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季宓宁身上。她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冷静心神,并没直接回答问题,只反问赵容疾:“好吧,如果我没猜错,戴小姐应当并不曾见过你们家祠堂里那幅画,所以也并未像你们一样对我生疑。”

赵容疾大方点头:“......不错。”

季宓宁从地上站起,顿时释然道:“既然你们都对我这么好奇,我也并不想有所隐瞒。那日与赵公子在街头偶遇后,我因为害怕被骠骑府玄卫抓住,所以在外流浪了几天,正巧遇到有大户人家布告招工。不瞒诸位,小女子从无定郡来,没上过学,不太认字,当时不知是戴府买丫鬟,亦不知戴小姐情况特殊,于是便来了这里。”

赵容疾许是对她愿意坦白有些诧异,面色缓了不少,点头道:“接着说。”

“所幸戴凌云公子并不常住在府上,所以我更是逃过一劫,七月初八进了府内,直到今日,都没有出任何岔子。”

她三两步走到赵容善面前,俏皮地行了个礼道:“这位赵小姐,我虽生在无定,但打小从未见过霍鬼,在我身上也没有发生过任何特殊怪事,实在不知自己究竟为何会同贵府的画像相似,所以也不希望诸位、尤其是赵公子再对我穷追不舍。”

“赵公子”三字刻意被她着重发音,赵容疾正欲辩驳,赵容善却挥手打断道:“姑娘头上的银铃可否借本人一瞧?”

季宓宁伸手解下,坦然地递了过去。

“诸位与其在我身上寻找中邪的破解之法,不如试试正视那段传说。”

她提高声音道:“既然清楚戴小姐此疾有异,却还要避讳这个避讳那个,川沧神君在上护佑六郡没错,可他并不在意这些,霍鬼真正害怕的人,是南岭神君。”

席中几位老人立刻摇头叹息,戴执不愿在丰谷节闹得过分难看,便委婉制止道:“今日多谢姑娘相助,小女生平第一次恢复得这样快,不论如何,你都算是我戴家的贵人。”

季宓宁回绝道:“您不必道谢,我什么也没做,若戴大人想护爱女周全,不如从明日起便挂张南岭神君的画像在小姐房内,十之八九会有用。”

赵容善将银铃递回,许是被她的不依不饶激怒,语气不善道:“季姑娘说够了没有?”

“没有!”季宓宁毫不畏惧道:“神君为开阳生民封印霍鬼之事仍历历在目,我从不能理解你们这五郡的人,你们到底在恨神君什么?恨他当初没有绝念屠了无定城,恨他选择为我们所有人牺牲吗?”

人群中走出一位年长些的老人,大有同她辩论的架势,被人搀扶着坐在季宓宁身前,问道:

“小姑娘,你如此巧舌如簧,可听说过那段‘南岭忧误’的传说?”

季宓宁不禁笑道:“晚辈从没听过什么所谓‘忧误’这种说法,在我们无定郡,那是神君对于大义的抉择。”

“好了。”赵容疾凑近她身后,带着些怒气压低声音道:“风头出得还不够多?少说两句!”

威望不俗的老者示意众人重新入席,也请季宓宁和赵容疾坐到了桌前,接着问道:“据记载中说,当初最先揭竿而起反抗南岭的就是你们无定人,最后要参拜他的却还是你们,难道不是可笑?”

她摇头:“无定并不是反抗南岭君,而是反抗霍鬼。”

“此言何解?”

季宓宁道:“当初无定众人之所以会恐慌,是因为尚不知霍鬼这种邪物的存在,从而被那段可笑的‘祸胎’预言牵着鼻子走。在神君将招福带走之后,便再没掀起什么波澜,反倒是其余五郡的人斥责神君包藏祸胎,为他扣上了多少帽子?”

老者道:“难道那昭宓不是祸国的女胎?”

“难道昭宓与神君身死之后,霍鬼就跟着死绝了吗?”

“她将霍鬼带到开阳大陆上,便是十恶不赦的死罪!”

“可又有谁能证明霍鬼是她带来的?”

身边妇人急忙倒了热茶为老者端上,赵容疾的双拳在桌下暗自握紧,无奈叹出了一声鼻息。

“既然如此,本人倒也想请教季姑娘一件事。”一旁沉默的赵容善插话道:“牺牲十人而活百人,抑或救下那十人,让数百数千人跟着陪葬,你会怎么选?”

季宓宁侧过脸,几乎是毫不犹豫道:“若那十人只是无辜筹码,我必会去救那十人,如若不成,就同他们一起粉身碎骨。”

赵容善果然笑道:“过于虚伪,偏要揪着那十人不放,而忽略更多人的死活,这就是所谓的大义吗?”

在场诸宾客与小辈都坐的端正听他们对话,赵容善所提问题一出,几乎大部分人都不由在心底抉择了一番,大家听的入迷,无人意欲出言打断,倒更加好奇季宓宁是否会因此落了下风。

“我知道你们兜兜转转是想问什么。”

季宓宁耸肩道:“说实话,我从没想过那几百几千人的死活,也不大在乎。如果一定要让我答,我大概会同神君的选择一样,替那十个人去死,这样一来,还算不算‘忽略更多人的死活’呢?”

赵容善道:“这样的牺牲并无意义。”

季宓宁:“若是什么事都要讲个意义不意义,那我看大家活着吃饭喝水也没意义,穿衣服也没意义。”

听她这么大胆反驳,蔡上倒是先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她接着道:“你们所要探讨的,大概是如果神君当初按照启示屠掉无定城二十万人,便可一绝霍鬼之乱,未来自然也不会有疫病,不会有大旱,这样方才算是有了意义。”

老者愤慨摇头:“当断不断,因无定疫病和大旱死去的人又何止二十几万?”

季宓宁又是歪头疑惑道:“可神君会愿意看到这样的景象吗?明明就有两全的办法,他也已亲身封印了五瓣辿,你们就丝毫也不愿记得这份恩赐吗?”

“作为万人敬仰的神,受到尊敬与供奉,自然要为生民负责。”

“神就该无孔不入、事事周全吗?”

“难道无定之民的性命就比我们更加宝贵不成?”

“那么就因为你们五郡占到大多数,就该屠了同样恐惧的无定众人吗?究竟是谁的命被看得更宝贵一点?”

他们正辩到精彩之处,院外家丁却忽然小跑上来打断,低声冲赵容疾道:

“二公子!府外来了个自称游医的人,说是有办法能治戴小姐的病。”

赵容疾貌似已经见惯不怪,只侧目反问道:“什么游医?一律赶走。”

家丁面露为难:“可那人说......治不好任凭处置,老爷和医师目下正忙着治小姐的伤,所以请您拿个主意。”

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倒也诡异,不过自从偶遇季宓宁之后,经历了太多“碰巧”的事,倒也不差这一件。

他看了看身旁的人,觉得她方才所说,分明想要治病,却又来回避讳的做法确有不妥,于是便松口应允,吩咐那家丁道:“罢了,去把人请进来吧,就带到宴上,让大家都看看,他究竟有什么不得了的本领。”

作者有话要说:这只银铃其实有名字的,但她完全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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