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9(1 / 1)

义兄 云山雾潋 2587 字 2023-03-20

祝琬点点头,从袖中将写好未封的信拿出来递给他。

“将军请过目。”她随口道。

其实只是一封再简单不过的家书,语气也一如往时同外祖父通信时那般,只是并未如给父亲的那封信一般,将一切和盘托出,而是说自己确是改道往临海郡去了,想要散散心。

被退婚后心中郁结。

她确是用的这个理由。

因为她思前想后,也想不出更合情合理的借口了,大不了待日后见了外祖父后,再禀明实情向外祖父认错便是。

外祖父向来支持她多出门走走,往年能往京中来过年的时日里,每每来到相府,都会拍着爹爹的肩膀,劝他放自己出门游玩,不要总在闺阁内拘着。

她在信中说父亲的人给她传了信,如今东南的局势不稳,让她在临海郡停留几日,权当换换心情,她并未提旁的,她相信外祖父对局势的判断,倘若外祖父认为有必要插手,她也不会劝谏。

毕竟她只是答应为陈毓送这样的一封信,并未对可能发生的结果做出什么承诺。

陈毓在看她的信,她在小心翼翼地打量陈毓,试图从他面上寻到些端倪。

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瞧不出来。

他垂着眼一字一句读得格外细致。

时间久的连祝琬都觉着的不自在起来。

真的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家书,当真有这个必要这样看吗?

不知过了多久,陈毓将这封信折起,放到一旁。

祝琬看着他的动作,试探性地问道:

“不封起来吗?”

“不封。”

“……”

祝琬等了片刻,却没等到下文,她暗暗咬牙,再度开口。

“为何不封?”她竭力让自己情绪平和地问他。

陈毓闻言顿了顿,抬眼瞥她。

“你很在意。”他淡声道。

当然很在意了!

祝琬抿唇,片刻后道:

“送给我外祖父的信,至少我要亲眼看着它封好。”

“不然……”

话到嘴边还是有点说不下去。

“不然怎么?”

陈毓冷笑起来,连带着声音好似都带着冷意。

“不然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在你走了之后用这封信做些旁的手脚?”

祝琬确是这样想的,这也是她要亲自将这封信送过来的缘由之一。

来之前她便想过了,她要亲眼看着陈毓将这封信折页装好,封以火漆,否则她怎么知道送出去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封信?

若是借着她的字迹,寻人模仿拓写,改换语序词意,届时她又该当如何自处?

只是这些怀疑是没办法真的放到台面上说的。

她正斟酌着如何开口,那人又是一声冷哼。

“如期。”他沉声唤。

如期应声进来。

“封好,送去徐知州府上,和惯例的官驿信函一样,交至定国公府。”

如期领命后退下,陈毓看向祝琬。

“满意了?”

祝琬点点头。

虽然稍有些不好意思,但确实是松了口气。

“祝姑娘都因着被退婚,心绪不宁,寝食难安了,竟然还有闲心想顾虑这些有的没的,倒教在下刮目相看。”

这人又开始了。

祝琬只作听不见他的话。

“说来在下倒也确是好奇。”

陈毓慢声开口,“对这门同当朝太子的作废婚约,祝姑娘心里是如何看待的呢?”

“是庆幸,还是惋惜?”

这问题,反而教祝琬无从应答。

这人同朝廷立场相反,她若是倾向于朝廷,必定会惹他不快。

可若是就着他的立场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保不齐日后会惹来祸事。

她略作迟疑,只是垂着眼低声道:

“我不过一女儿家,被退婚这种事,最多也只是同家里人说说罢了,将军几次三番提及,莫不是故意想让我难堪?”

她神色郁郁,开口时话音也不似先前那般清越好听,这个反应,反而教陈毓怔了怔。

渐渐的,他的神情也不自在起来。

片刻后,他将手旁的刀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刀柄的铭文正对着她。

祝琬低头看了眼,不明所以地回看向他。

“你可会看天象?”

祝琬摇头。

“看过,但不会看。”

陈毓似是笑了,但一闪而过。

他指腹划过刀身的铭文。

“若你会看,便能知这些铭文是为何意。”

祝琬默了默,终是忍不住开口道:

“若你当真愿意教我知晓,也可以直接告诉我。”

“的确是这样。”

他看她一眼,将佩刀收起。

“可惜,我不愿意。”

陈毓站起身,来到那副山河图前。

“为何说,我不想和景钦硬拼。”

提及梁王,他一直是直呼其名。

这几日听得多了,祝琬甚至都有些听惯了。

她想了想,并未回答他的发问,只是轻声道:

“我原本也以为你是要和梁王硬拼。”

陈毓耐心等着她讲话说完,但等到的只有沉默,渐渐地,他拧眉看向她。

他少有这种时候,祝琬微微垂着头,掩饰唇边翘起的细微弧度。

她看向禹州附近,画幅之上只有巴掌大小,寥寥几笔便定下此地必经的一场战事,可画幅之外,偌大的州府郡城,又不知道会有多少百姓受战火波及,不得安宁。

“避开直接的交锋确是明智的。”

祝琬盯着禹州的地方,喃声说着。

“敌众我寡,梁王经营了这么多年,若是硬战,只怕会造成更多无意义的伤亡。”

祝琬只字不提自己是如何想的,但话音落下便听见那人冷哼了声。

“我何时说过我要避战?”

他以刀为指,点划着从现在所在的禹州周围的临时营地,划过禹州的州府,最终停在禹州西北的梁王封地,那处梁王府。

“我要他死。”他平静陈述。

刀未出鞘,却仍有令人心悸的凛冽杀意。

祝琬听得心里一跳。

目光随着那柄刀,也怔怔望着梁王府的位置,半晌没回过神。

冷不丁地,她目光盯着持刀的手。

手很好看,好看到若是她没见过陈毓其人,她会觉着手的主人也会生得很好看。

但是现下她的注意力都在那只手的虎口。

不只是虎口,还有指腹,她看得到的地方,依稀看得出那里长出的茧。

持刀和持笔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功夫,想要学出些名堂,怕是都要下苦功。

面前的这双手,既有十几年握笔写字的功夫,又极擅刀法。

诚然这样的人很多,可这双手总让她觉着莫名的熟悉。

仿佛好些年前,她捏着课本磕磕绊绊地读书时,在她对面握笔的那只手也是这样的。

她再度想起夜里做过的那个梦。

那个人,握着陈毓的刀,却生着周俨的脸。

祝琬冷不丁地回过身,微微仰头盯着他。

陈毓被她惊了一瞬,但一转眼便又是那副平静模样。

他拧眉盯着她,“你作什……”

听着不太耐心的问话因她出其不意的动作被打断了。

祝琬朝旁边走了一步,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胆子,踮脚看向他的颈侧。

无论是梦里,还是小时候的记忆,她都清楚地记着,那里有一颗痣。

可现在没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蜿蜒的伤疤。

从耳畔下一路落至后颈,而后被衣衫遮掩地严严实实。

祝琬看着那里,似乎能看到或是枪或是剑,又或者是匕首,锋利的刃口割开皮肉,深入,血涌而出,最后只落下这样一条痕迹。

她呼吸急促,皱眉盯着那里,似乎是不大甘心。

可面前的男人大概是难以忍受她这般,刀被置在一旁,她方才盯着看的那只手抬起,将衣领拉高。

下一刻,那人也后退了几步。

拉开些距离后,陈毓神情也不怎么好看。

他侧过身,将衣领整理好,而后朝她看过来,面上是一副被冒犯的神色,仿佛方才的复杂神色从未出现过一般。

“祝姑娘,还请自重。”他慢声道。

祝琬还是觉着不甘心。

从见到这人,和他说几句话,那种小时候面对周俨时的情绪便频繁涌现出来。

这么些年过来,她面对旁人时,鲜少会有这样的感觉。

只有周俨,三言两语便能激起她的情绪。

如今他也是。

还有那个跟随她好多年的怪梦。

若是当真如当初那个老和尚所说的,是预兆,是示警,那一切必然还有什么是她尚未想通的。

她紧盯着陈毓。

多巧合啊。

本来应该有一颗痣的地方,如今偏偏有一道疤。

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人,深更半夜的陌生巷道里,她一抬眼,在他面上看到的、那道吓得她眼泪都差点掉下来的可怖疤痕。

她看向他普普通通的脸。

和印象中周俨的那种夺人眼的漂亮几乎是天差地别。

可现下那里没有疤。

祝琬抿着唇,再度朝他走近。

她一声不吭,在他不明所以又充满防备的目光中,猝然抬手推了他一把。

陈毓只以为她还要看什么,全然没防备她的动作,实实在在地被她推地趔趄。

他单手撑在一旁的桌案之上,另一手以手肘格开她伸过来的手。

“你发的什么疯?”

陈毓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气急败坏。

祝琬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将他格挡着她的手扯开了。

而后她手握住陈毓的下颌,将他脸背向自己,另一只手拉开刚被他拽起的衣领,重重地在那处落了疤带着血痂的狰狞伤口处按了一下。

面前的人痛哼了声。

被她按过的伤处,实打实地渗出血。

不是假的。

祝琬怔怔地盯着那里,愣愣地转头看向陈毓。

陈毓的面色阴沉,将她钳制自己下颌的手拿开。

他盯着她的眼神却掺杂着道不明的意味。

正要开口,便见祝琬望着他的那双眼眨了眨,几滴泪随之滚落下来。

“……”

话到嘴边,终归是没说出来。

良久,祝琬皱眉,动了动被他抓得生疼的手腕。

“松开。”她小声命令着。

陈毓似是回神,松了她握着她手腕的手。

他退开了些,从桌案旁拿出药箱,都不需要借助什么铜镜一类的东西,熟门熟路地阴沉着脸给自己上药、包扎。

祝琬忽地觉着脱力。

她靠坐在他的桌案上,也不知道在盯着哪里,只觉着心底的悲伤掩不住地往上翻腾,亟待宣泄出来。

她垂着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实则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哭什么。

方才她像是魔怔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觉着眼前这人身上处处都是周俨的影子。

可明明,她和周俨从来都没有过多么深刻的情谊。

他在府中的时候,从来都是和自己不对付的。

后来他逢年节时回到相府,连声“小妹”都没唤过。

她和周俨,从来都不亲近。

可她就是觉着,像他那样的人,不应该这样不清不楚地死了。

似梁王那般的下流货色、还有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之流,如今还能耀武扬威,真正在为民为国做实事的人却得不到好结果。

为什么呢?

祝琬垂着头,抬手抹了抹眼泪。

余光瞥见陈毓在一旁不知道做什么,她心里松了口气。

她是很容易就会掉眼泪的性子。

大部分时候都是过一会便好,最怕人在这个时候关切地询问或者直接轻声细气地哄她,越这样她越停不下来。

虽然她现在也哭得停不下来,但好在,这里这个人虽然不知道她的性子,但是大抵也被她方才奇怪的行径弄得格外不悦,并没有宽慰她的打算。

况且以这人的性子,若是当真宽慰她,可能更让她觉着诡异。

她努力让自己不再想那些和现在无关的事。

就像,她心里再为舅舅、为周俨觉着不值,他们也不会在此时跳出来帮自己。

更何况周俨早已经死在北地,若是当真跳出来,才更仍让人害怕吧。

祝琬用袖子擦擦眼睛,正想为自己方才像是轻薄于他的举动解释一下,余光里便瞧见他扔过来件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接了,看了眼发现是包扎伤处用的绷带。

她疑惑地看向他。

“把脸擦干净,别出去了像是我怎么你了似的。”

祝琬自觉理亏,从善如流地想好好擦擦脸。

旋即她后知后觉地想到,虽然这边条件是寒酸了些,可出来前,言玉是为她简单上过妆的。

方才自己那般失态,这会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现下这还未过午时,外面全是人,从这边营帐走出去,回自己那边还不算近,这般情状,怎么往外走?

她手里拿着干净的绷带,在陈毓这处营帐里四处梭巡。

陈毓这会已经自己处理好了,斜靠着另一侧的立柱,离她离得远远的,冷眼看着她,也没吭声。

“你这有没有……”

“没有。”

祝琬刚一发问,便听到他冷淡的声音。

她抿唇,不甘心地又道,“你都不知道我问什么,就说没有?”

“问什么都没有。”

陈毓这会看着仿佛浑身带刺。

他说完,下意识看了她一眼。

祝琬被他这一眼,看得更不自在。

她现在也觉着,自己方才莫不是疯了,又是扒人衣服,又是戳人伤处,然后最后自己反倒哭了一场,现在没法收场。

不用问都知道,自己现下是什么模样。

她哭过之后,一时半会都缓不过来,瞧着格外明显。

小时候她还总装哭去找陈甄撒娇。

祝琬别过脸,避开陈毓看过来的眼,心一横便想着要不就这样出去算了。

下一刻陈毓便动了,原本离她站得格外地远,这会他朝她走近。

祝琬下意识后退,却被身后的桌案绊住身子,她反手撑住自己,便见到陈毓从桌子上拿过他的刀。

她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拔刀。

刀出鞘,即便是白日能掠开几道寒光。

祝琬连呼吸都滞了滞。

她大概猜得到方才自己那番动作定是激怒了他。

不用深入了解,她都看得出来他既不是容易亲近的人,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

刀锋映过刺目的日光,祝琬下意识闭了闭眼。

而后便听到那道惯是带着几分讥嘲语气的冷沉声音,不怎么有耐心的在她面前说道:

“我这里没有铜镜。”

祝琬这会双眼的眩目感刚缓过来,她错愕地抬起头,对上陈毓的目光。

他手中的刀身明亮,一晃而过,便映出好几个小小的她。

见她望过来,他似是更不耐烦,别开脸,拧着眉。

“凑合一下。”

“然后,从我这离开。”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听在祝琬耳中,只觉着他好像咬牙切齿地在同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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