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把关人(一)(1 / 1)

然而她劝不住。

变故发生得太快,车上乘客却都诡异地保持沉默。

醒着的人,神色空洞;睡着的人,恍若未闻。

这辆车明显不对劲。

中年男子在“百忙之中”,竟然扭转过头,“阮北晴,跳车!”

她不明白他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心里咯噔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她飞快将书包背在身前,踩住椅子,护住头颈翻身一跃——

跳车其实并不容易。哪怕司机将速度降得很慢,哪怕路上没有多少车辆,她还是摔了膝盖,扭了脚踝,疼得她额角冒汗。

而几乎是一刹那,公交车冲下围栏,砸入波光粼粼的湖面中。

“咚”地一声巨响。

阮北晴错愕地看着被撕裂开的护栏,扑上围栏。

公交车以倒立的姿势砸入水中,缓缓被湖水吞没。

她内心狂跳,赶紧翻开书包,见英语册子和手机还在,好歹松了口气。

很快有行人发现了这一方动静,拿出手机报警拍照。

阮北晴长长一叹。

很好,下午又不用考试了。

“监控显示,13点16分27秒,你与司机发生了口角。19秒钟后,一位中年男性争夺方向盘,你跳车逃生,8秒后,公交车坠江。”陈铭宇揉着眉心,头难得这么痛,“坠江前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促使你跳车的?”

短短八个小时,有三件事全都牵扯到了这个女孩身上,一件自杀,一件斗殴,还有件更离谱的公交车坠江。

一件比一件致命。

阮北晴没有早晨相遇时那么桀骜,脸色和嘴唇有些白——方才陈铭宇得知她还没吃午饭,点了份盒饭给她,她居然不声不响地接下了。那可是她第一次肯收陈铭宇碰过的东西,虽然最后转了账,甚至多给了几块钱跑腿费。

她垂眼坐在椅子上,怀里牢牢抱着书包,“你觉得是意外吗?”

“什么?”

“坠江。”

“......”

三件事联系起来,确实离谱了点。

但陈铭宇坚信自己是位马克思主义者,用最客观理性的证据回应了阮北晴的问题:“我们询问了公交司机的妻子与邻居,他的妻子承认昨天与丈夫吵架,逼迫丈夫签署离婚协议书。”

“此外,他还欠了房贷,抚养两个儿子,一岁的儿子刚刚患了肺炎,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前几天,他的父亲出车祸过世了,他的精神和经济压力都很大。”

“但这毕竟是场意外。在那种情况之下,他大概也不希望自己会坠江。”

“......”

少女抱住书包的手又紧了些。

她跳车时穿着断袖,胳膊上擦伤了大片,还有大片淤青。但她没处理伤口,像是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疼,“像不像徐玥?”

“什么?”

“压力都很大,事发都很意外,但是......”她从包里缓缓摸出沾了血的英语小册子,“我不相信这是意外。”

陈铭宇愣了两秒,脸色霎时沉了,“你从哪里拿的?”

“徐玥的母亲手里。”她哂道,“没想到吧?——你没想到,我没想到,大概他们也没想到。毕竟徐玥的母亲只是个傻子,没有人会相信她藏着线索。”

“但她还是藏好了,给了我。她信不了别人,只能信我,哪怕她傻了、疯了,她也要拼尽全力救自己的女儿。”阮北晴哂了下,摇着头,“陈警官,我和她一样。”

陈铭宇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由自主地,便想到了一年前,他站在坟前,见到阮北晴时的情形。

阮文善和陈铭宇是老乡,自小一起长大。

后来,两人一个从军,一个从警,明明都是南方人,却阴差阳错派遣到了L市,有幸聚了几次。

那时,阮北晴还是个三四岁的孩子,说话奶声奶气,但特别喜欢噘嘴,且不爱笑。明明长得软软白白,却顶着一副嫉恶如仇的脸,是个随时会用爪子伤人的小家伙。

她一噘嘴,程雯就要板起脸凶她,于是小姑娘更生气了,眉毛一竖,咿咿呀呀地同母亲吵起架。

这场面阮文善见怪不怪。他眼疾手快地用青菜堵住老婆的嘴,又将一小条炒鲜奶夹到女儿面前,好声好气地和着稀泥,“北晴,你看这是什么?这是甜的哦,你吃不吃?”

小姑娘虽然安静了下来,却瞪着炒鲜奶,像是在同它置气。大概没有小孩子能推拒甜食,她瞪了一会儿,终于“大发慈悲”地施舍给了阮文善面子,张嘴吞了下去。

那顿饭是陈铭宇请的客,炒鲜奶也是专门给她点的。阮文善将她抱起,对她道:“这位叔叔是你的干爹,你喊声干爹好不好?”

北晴显然不明白干爹是什么意思。她不爱说话,但还是被父亲哄着,闷闷道:“干爹。”

那是阮北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他干爹。

......

后来阮文善常年出差,两人事务繁忙,难有时间再会,联系的次数也慢慢变少。

他们最后一次的见面十分离奇。一日,陈铭宇正要离开警局回家,在门口遇见了阮文善。

那是去年三月底,夜半,天上下着雨。阮文善撑着伞,像是等了他很久。他愣了一下,快步赶去,“阮哥,你怎么有时间过来了?”

阮文善脸色发白,像是生了很重的病,“小陈,我大概坚持不下去了。”

陈铭宇不明白他的意思,“阮哥你怎么了?你生病了?你......”

“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我......可能要离开这里,去处理一下。”他望着雨夜,路灯昏暗,积水上衬着斑驳光影,“你如果看见北晴了,替我劝她一下,让她听妈妈和别人的话,不要吵,也不要犟。”

阮文善去异地执行任务,已经是件和吃饭喝水一般寻常的事情了。陈铭宇敏锐地听出他话里不对,以为这任务会很危险,心里抽痛了下。

但他劝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们这种人,一旦跨进了军警校的门,半条命都许给了国家。他们对得起自己的热血和性命,偏偏最对不起家人。

他沉声道:“我会的,阮哥你保重。还有什么话要带给她吗?”

阮文善朝十一中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和女儿原本只有一街之隔,这一走,不知要隔多少层迷雾了。

“就和她说,爸爸一直陪着她。”

次日陈铭宇醒来,难得给程雯家里打了电话。

他得知一个震惊的事实——

阮文善早在两年前过世。

而阮北晴,今天早上醒来时,突然说爸爸还活着。

她闯入班车,四处询问,非说昨夜是阮文善接的自己。

程雯把她关在屋内,抹着泪道:“陈哥,北晴她......已经疯了。”

......

暑假时,陈铭宇趁着休假,回到阮文善安葬的地方,打算敬一敬这位老友。

八月份的南方,下着雨,又闷又热。他徒步上山,走了足足一个小时。

阮文善的坟修得很齐整,据说是整个村里修得最好的墓。但位置很偏,四处杂草及膝,没走几步,裤腿上就挂满了鬼针草。

陈铭宇拍打着裤腿,撑着伞,在墓前看见了盘腿而坐的少女。

阮北晴夹着一支烟,单手撑在膝上,眼里平静无波。因为下雨的缘故,烟已经灭了,她的短发和衣衫也被雨水洇湿,下巴却扬得很高。

他企图帮她挡雨,她先一步起身避开,平视着他退入雨中,“烧纸吗?你烧吧。”

她像是早知道他要来,一声不吭地夹着点不燃的烟,退到水泥坟地的一角。陈铭宇用伞挡着,烧完纸,又插了几柱香,正想同她说话,阮北晴道:“别可怜我,我不喜欢被人可怜。”

说完她朝山径上扬扬下巴,透过浓密的林叶,依稀可以看见老土屋的一角。

“要可怜的话,去可怜其他人吧。”

然而陈铭宇沉默片刻,“你爸让我捎句话给你。他说,他一直在你身边。”

——他永远后悔自己转达了这句话。

因为在那之后,原本“恢复正常”的阮北晴,神色陡变,两眼放出了异样的光。

“你看见他了。”她一步步逼近,目光灼灼,“他没有死,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