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交错(1 / 1)

八十一

风卷草折,雨打叶落,阴影里不知名鬼魅哭呕哽咽。稀薄的少年呼喊糅杂其间,这是一片凌乱的萧索寒凉。

钟离的手在这渗人心骨的凉意中,倒是显得有些热了。

你看见他眼底情绪的稠淌,看见他眼睫不正常的微颤,看见他薄红唇瓣的反复开合。雨水顺着掌心与面颊的缝隙往下流淌,是凉热粘腻的不适。

你和钟离距离不过咫尺。你身上披着他的暗色常服,他捧着你的面颊低下头来,你被纳入神灵的羽翼之中。

你感受到他热烫的呼吸。

“……荧。”声音也很是喑哑,不复往日里心中自有度量的沉稳从容,倒像是黏了堵了岁月沉淀里的砂,被他艰涩地从喉腔里磨了挤出来:

“……那是来自过去的执妄,律法不容的因果,亦是……你的灾厄。”

“……不要去。”

钟离每发出一个音节,面前的画面色彩便出离诡谲地扭曲溶解一下,耳边的声音也跟着沙沙模糊难辨了。身旁的景物不断拉长、远去,熟悉的窒息感又重新摸索上你的脖颈。这是警告,这分明就是警告,对你,对钟离他自己,亦或是对时空另一端的……

阿离。

你大口地呼吸,脸涨得通红。心脏的跳动紊乱而无序,像是在死生压力下拼命挤泵最后的活力。脑海内嗡鸣一片,你胡乱地摸索拽紧了面前钟离的衣襟,十指用力地收紧。

这种感觉你太熟悉太熟悉,当你身处沸水一般滚烫的时空乱流,被钟离从中打捞上来,亦或是想要说了写了妄图用任何的方式把那段被红线封存的记忆表达出来的时候——

“……阿……离。”

看啊,你叫出来了,你挣脱了固定时间点的桎梏,当下的无妄坡确然成了时空罅隙。你能听见你的少年的声音,也能如此这般叫出他的名字。

而这曾经是多么稀松平常。

八十二

被白术,或者该说是隐于幕后钟离所开药方调理好身体的你,已经许久没尝过身体和意识搅和着溃烂的滋味了。

不管是千年前还是现在,你都很憎恶这种感觉。像是被拽入腐朽的沼泽,黏稠潮沉的异物裹挟你的身体,每一次挣扎都会加速浓黑色死亡的灭顶。

你的生命诞生于星海深处的暗色虚无,那里是诞生一切覆灭一切的奇点,是绝对静寂的代名词。那时你尚有柔软的胞兄舔舐你的心灵温暖你的身体,现如今你却是一个人于苦痛沉浮去抓紧那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你不习惯这样,你厌恶这样。

空绝不会如此待你。明明同岁却把哺育者职责揽去的胞兄对你有着最大的温柔与纵容。他内心包裹你的那块地方过于柔软,以至于你可以轻易地让他流露出寂寞与疼痛。

阿离亦不可能如此。你蹒跚学步般去努力养育幼崽,冥冥之中却养出这样一个隐忍执拗的性子。他鲜少明说,但从不少做。许是年岁过小,眼里尚未来得及生出镇住情绪的沉静。珀色眼瞳里清水一泓,往往你看他半晌,里面的温度便慢慢地藏不住了。

在他们身上,你沉甸着“拥有”的实感。即便是当年你踯躅着是否放手的阿离,你也清楚只要自己稍松了力道,他便会像填补空虚那般去加倍用力地拥抱你。

不论是你有意还是无意,主动权似乎从来都在你这里。

在钟离这里却仿佛全然变了样。

这位不知是否保留了过往阿离成长痕迹的青年神灵过于沉稳平静,他似乎一直想引导你去往某个他预设好的结局。

所以他待你的态度是始终如一的有礼温和,搅不动亦敲不碎。仿若重拳落入绵软,他的情绪是你无法形塑改变的稳定。像是想等你折腾累了,再正理温声引你上路。

本应是这样的。

如果他没有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你。

那段被时间和世界规则所蒙尘的记忆过于虚无缥缈,以至于直觉引导和理性推敲出的结果往往只是冰山一角。现如今远古的根系开始撬动稳固的磐岩,一个细小的裂隙终会引发摧枯拉朽般的分崩离析。

是真实吗,还是自己过于疼痛引发的幻象。

你在深林薄雾掩映间与身影斑驳的少年视线相接。你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朝夕相处的记忆从熟悉的身形细节中勾勒出了答案。

“荧,我看不到你,我看不到你。”

带着点风吹竹叶般的清唳,少年的声音自亘古的过去、记忆的深处传来。他的声线过于悲戚了:

“……荧,我想触碰你。”

啊,是我的阿离。

你的意识过于灼热混沌,你的身体过于沉重迟缓,但你还记得向他伸出手去——

“荧!”

你分不清是谁在喊你。萧瑟的风声、淅沥的雨声,意识沉入深水的沉闷咕咚声。年轻的、焦急的、悲伤乃至愤怒的呼喊。稍许潮沉的、喑哑的、急迫的呼唤。

让我去见他。

是谁拦住你,搂过你的身体。你摸不到自己的佩剑,便把元素力凝结于利齿权作武器。温热的鲜血满贯你的口腔,你却听不到对方哪怕一声吸气。

他不放开你。该死的、他不放开你。

“——把她还给我!”

“你理应知晓,规则与历史的扭曲会带来惩戒与连锁的不幸。你若是不懂,抑或不愿面对,那就由我来告诉你。”

长久沉淀稠搅着的无望与希冀在转机终临的这一刻彻底撕碎少年神灵的理智,以至于一贯的平静清宁荡然无存。青年神灵语气并不平和。声线哑而沉,波动不多,但压郁着沉重的愠怒。

你的意识仿若被煮沸般湿热灼烫。清凉的神力自你与钟离触碰之处不断涌来,缓解你的疼痛,却无法驱散脑中的迷雾。

你依旧难称清醒,但你从未如此明晰地憎恶钟离此时的正确与独断。

始作俑者是他,抽刀断水是他。什么都发生了,什么都不作数,明明并非一丝一毫都无法记起,却要同你演这出过去不曾存在的戏。

是不是尘世七执政的位子坐久了,英明神武的岩神当够了,对你都要像拿捏棋子般的机关算尽。

“……只要你想,我就不会让你输。”

恍惚间过去的虚影乍现,午后暖阳清风与少年的柔和声线一同柔软刺痛你的心脏。

你咳出血来。

你憎恶他。

(你爱他。)

放开我。

(抱紧我。)

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想见你。)

你听见钟离骤然紧缩、颤抖的声线。声音比往日里高了些,不复一贯的稳和沉,倒像带了点少年人才有的鲜明情绪。

“……阿离?”

时间仿佛被凝固、拉长。雨线凝于空气,枝叶的摆动都跟着缓慢。你终于挣脱青年神灵的束缚。你踉跄着、踉跄着向前,你离开温暖的怀抱,踏入到冰凉的阴雨天里。

少年的身影破碎而斑驳,带着点日光般的温暖光晕。

让你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后,青衣少年绾了长辫一尾,金珀眼中濡湿着柔软,试探而轻缓地贴过你的额头。

他开口唤你:

“……姐姐……”

“荧。”

世界在转,黑色的、青色的、灰色的,冷郁的苍穹,凉蒙的深林。

在转,在转。过去的、现在的,发生的,酝酿的。

是谁在叫你?是谁在呼唤你?

是来自过去那个遥远的午后?还是……

你的眼睛有些睁不开了,意识被拽入深海,周围的一切不再清晰。

神灵被这漫天的雨水泡透了。他把你的后脑妥帖地安放在自己的腿上,他垂了头,湿淋淋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发面颊一路淌下。阴影半掩了他的面庞,模糊间你看不见他的表情。

雨还在下。

他动作轻缓,一下又一下抚摸过你的面颊。

雨水自他面庞滴入你的口中,是咸涩的微凉。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你的意识几欲归于沉寂,你才听到神灵轻而颤的声线。

他说:

“荧……不要去。”

“……不要去。”

你看见他眼尾那抹暗色嫣红。在这郁色雨天里这样突兀,仿若璃月素色古画里杜鹃泣血的那抹浓郁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