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声明显在躲他。
周呈野清楚地察觉。
一想到这几天，但凡有个视线交错，温声就欲盖弥彰地躲闪。
他又转动几下水笔。
越想越不耐。
笔尖戳破了练习册上的纸。
午间吃完饭，偏偏容敬又跟着他回班级，一个不得劲，再来一个不得劲的，他极少有不动的脾气径直被顶上。
钟思愿在学校传他的事，他还真听过。
乖乖上学的学生不懂，网吧是小镇消息传播得最快的地方。
但他懒得澄清什么。
来找他告白的是钟思愿。
传消息诋毁他名声的还是钟思愿。
这种事说出去，钟思愿在苏合镇基本也就出名了。
怎么就被温声那个一再躲闪的眼神激到了。
他浑身憋得慌，从学校出来，径直去了曹老板的网吧。
逃了下午的课。
接了一个新单，程序写到一半，他还得赶工。
曹老板对他又不去上课见怪不怪。
给他拿了瓶可乐：“小年轻晚上还是悠着点，别熬夜看书到时候没命上大学。”
“你奶奶还指着你呢。”
这小子在他这儿窝了一年多。
什么德行他比谁都清楚。
周呈野嗤笑了声：“不都说我没父没母没人管，祸害活得长，您老想多了。”
他单手拉住易拉罐，食指指节一撬。
夏日的声响即刻在深秋回荡。
可是还是不得劲。
周呈野眯了眯眼神，只觉得那么一口气就是堵在喉咙口。
出不去，下不来。
这种状态下卡了十来分钟，他倏地起身，椅子被滚轮带到墙角。
曹老板坐在前台，摇了摇头。
也该换椅子了。
关掉的电脑前面，可乐仍然摆放在最初的位置，一口没喝。
早已不再沸腾。
曹老板又吸了口烟。
噫，看来沸腾的是人。
**
夜幕低垂。
仔细听闻的话，小巷里轻微的哭声在宁静秋夜里不难辨别，虽然也很像被丢弃的猫仔。
温声掌心感应到陌生的触感，整个人先是一愣。
随后才是惊吓。
只是没等她窜起，额头已经被人轻轻按住。
很快松开，只留下一点温热触感。
光线昏暗，并不充盈的月光洒落巷口，拉扯出两个低矮人影。
仿若夜色里不为人知的秘密。
温声“嗝”了一声，后知后觉感到丢脸。
想用手捂住嘴巴，掌心的力度却一直紧扣住她。
无法挣脱。
“你，你，”
她尴尬之余，以为周呈野会问什么。
可周呈野只是静静蹲在她跟前。
跟她平视。
少了几分平日里挂在嘴边的讥诮。
几簇碎发挡在眉眼前，也没挡住他瞳孔里被映射出的暖光。
如果他不开口的话。
“提前知道我晚上要把你抓去卖了？躲这儿哭？”
“温声，你可真能耐。”
温声被吓得又打了个“嗝”。
这回终于有手得以捂住自己的嘴。
掌心刚刚被人触碰过。
挟带了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碰触到唇畔，传导抽象触感，温声感觉热度快要蔓延至耳廓。
温声本就脸小，手一捂住，刘海盖住额头，就一双眼睛带着怯意地盯着他。
暖色在周呈野瞳孔中更浓。
“既然这样。”
“那我不做点什么？不是对不起你这几天这么躲我？”
他讥诮一问。
“你做什么？！”
温声骤然被拉起，思绪混乱，却不想挣脱。
头低垂着，温声还没完全从祝翎带给她的冲击中走出。
更别提回任阿姨家。
直到目的地前，俩人一言不发。
温声在走神，周呈野却也不提醒。
唯一能感知的，只有自己掌心逐渐在温度骤降的夜里，浸出了汗。
他不动声色地用指尖揩了揩衣角。
小巷里时而出现一盏忽明忽灭的街灯。
温声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颓感，明明当下充斥着往常她不敢涉足的危机。
此刻却一往无前。
她突然，迷失了方向。
各种意义上。
“这是？”
温声傻愣愣地看着面前这幢自己似乎来过的民房。
周呈野在夜色中挑问：“怎么？还想着我真把你卖了？”
温声垂眸，兴致还是不高。
前方院子的大门却已敞开。
“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几点……”
周奶奶看到面前的小姑娘。
说话声调直线降低。
温声也没预料到这种场面。
只有骨子里的礼貌让她径直鞠了个躬：“奶奶晚上好。”
周呈野假装没看到周奶奶不停扫射过来的尖锐眼神。
衣服往后一甩，吊儿郎当：“饿了，今晚吃什么。”
“多带个同学，这身子骨多吃不了几口饭，多碗饭有吧？”
温声局促不安。
周奶奶在温声面前翻了个与年龄不符的白眼。
从身上脱下围裙立马就往周呈野身上扔。
“你小子。”
少年却如背后长眼了一样，伸手就接住了。
把温声又是看得一愣一愣的。
温声从小就没怎么见过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那一辈，这会儿更显拘束。
周奶奶转过身立马换了个表情，朝温声伸出手。
“来，奶奶晚上刚好做红烧肉了。”
“小姑娘叫什么啊？也太瘦了，没怎么吃饭？”
温声被按坐在客厅摆放的餐桌上，一老一小都进了厨房，愣是不让她做什么。
她这才敢稍稍扫视整个空间。
客厅里只有最简单的白炽灯。
低矮的楼房顶上是老旧的吊扇，里屋的墙面已经渗透出水渍，裂痕斑驳。
虽则老旧，可温声还是觉得。
隐隐透着一股温馨。
楼梯下的一角桌面，摆放着一张女人的照片。
照片前供奉着香炉和水果。
温声心里一咯噔。
急急忙忙收回视线。
手欲盖弥彰地想去拿桌上的筷子。
一跟周奶奶对视，空碗筷正在她手上端着。
温声瞬间头又低下几分。
周奶奶慈祥问道：“饿了？”
温声轻轻颔首。
周奶奶放下碗筷，却是又伸手往周呈野背上狠狠拍了一下。
声响大到狭小空间里似乎都能有回响。
温声被惊到，浑身一颤。
“不会早点把声声带回来吃饭啊？”
“冬天凉得快不知道啊？”
周呈野大咧咧在塑料椅上坐下，扯了扯嘴角。
“得，我的错，一会儿我就把那炒菜的铁锅往我头上扣。”
“行了吧？”
——扑哧。
温声没忍住，看一老一小插科打诨，笑出了声。
萦绕在周遭的沉闷空气一挥而散，温声在苏合镇，头一次笑到，圆溜的双瞳眯成弯月。
周呈野随手夹了块肉。
伸出的手臂刚好遮挡住他低头过后，一同弯起的嘴角。
虽然下一秒，又被周奶奶狠狠拍下。
“带女同学回来吃饭不让她先吃。”
“你……”
周呈野双手交叉在胸前跟前。
浑不吝地问道：“奶奶，是不是我得亲自喂她嘴里，亲自伺候公主进食才行？”
“实在不行，我给您也一同伺候了算了？老佛爷？”
白炽灯时而因为电压不稳闪烁片刻。
街边的民房却是久违地流出温煦的闹响。
周呈野把温声送回涂家又回来后。
就见周奶奶已经收拾好客厅，给自己打了盆水泡脚。
边看电视。
周呈野习以为常，打算洗个澡出门去网吧。
周奶奶却冷不丁来了一句。
“之前那些药，是给声声的吧？”
周呈野抬脚迈上第一级阶梯，骤然顿住。
没等他回答。
周奶奶舒服地往躺椅一趟，闭眼轻言。
“小姑娘才上高中，你可别乱来。”
“别学你妈。”
拖鞋在楼梯上拖动的声音再度响起。
直到二楼传来嗤笑。
“老糊涂了。”
温声回到涂家。
涂妍被任阿姨压着在客厅等候。
看她一进来，不情不愿道歉。
“不好意思啊温声，我不该乱说话。”
温声静静看着她。
涂妍只觉得，温声的表情里，好似多了分她以前从未感知过的情绪。
温声淡淡问道。
“就你会打小报告吗？”
“温声，妍妍她……”
没听任阿姨说什么，温声一声不吭，带着刚刚放学后就扔在客厅的书包往楼上跑。
没一会儿又跑了下来。
手上却拿着一本书。
涂妍一瞬间从不屑到煞白了脸。
“阿姨，我学习好是我自己有本事。”
温声一改往日软糯的说话方式。
“谢谢您夸我。”
“妍妍也挺认真的，我不小心翻到她的隐私，我先道歉。”
温声把书径直递给任阿姨。
头也不回再次上楼。
很快，房门撞上的声响从二楼传来。
楼下的纷扰再与温声没有关联。
洗完澡，她趴在床上。
临近平时入睡的时间点，温声再度丧失睡意。
在周呈野家吃饭的画面，如电影回放，不停闪回。
周奶奶时不时给她夹块肉。
一边说道：“你们这会儿学习正紧张，还是得放松放松，太瘦了小姑娘。”
温声本来有点愧疚于不确定他们家条件是不是不太好。
这么吃别人家东西，过意不去。
倒像是看穿她似的。
周奶奶有意无意提起。
“我这孙子，跟他说钱够用，非得跑网吧打工，人老咯，也管不了他了。”
“什么时候跟你一样乖乖读书好好考大学，我就安心了。”
周呈野把青菜塞进周奶奶碗里。
语气漫不经心：“您这饭都不好好吃的架势，可丁点不像安心的样儿。”
说话间又是一顿讨打。
温声却记在心里。
原来，不是故意不去学校啊。
她余光撇了撇周呈野。
不期然而然。
目光又被他捕捉。
周呈野唇边似笑非笑。
温声没再躲开视线。
把她送到涂家门口前，眼见着她要告别进门。
周呈野在茫茫夜色中。
低沉絮语：“小公主。”
温声手一僵，讪讪回头。
“你能不能。”
周呈野调笑地看着她。
温声深吸了一口气，重重说道：“能不能不要叫我公主了。”
哪有没人要的公主。
弯月越过山丘，良久过后，周呈野轻哼了声。
“你看，有话直说，没那么难。”
他猛地伸出双手，虚扶在温声肩头。
把温声身子掰了个方向，从背后往前轻轻一推。
耳畔响起的，是他最后散在风中的话。
“不敢的话，哥哥推你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