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拂乱槐枝(2)(1 / 1)

妄求她怜 遍棣 1782 字 2023-09-03

05 拂乱槐枝(2)

七月,浓绿的槐树缀着繁星似的槐花,在烈日下投射出一片阴影,临着池水,风从池面吹过来,夹杂着盛夏火热的气息,也带着点令人惬意的凉。

阿槐正在亭中练字,这是第九篇,还剩最后一篇。

昨日夫子斥责他的字无法入眼,纪常羲便将自己的字帖给了他,估计这时候正落得清闲,在屋内酣睡。

阿槐喜欢池边这座亭子,因为从这望过去,就是纪常羲院子的门。

只要纪常羲出门,就能看到他在亭中练字,他笑着想。

可低头,是歪歪斜斜的字,这是第九篇,阿槐有些伤感,他练不好字。

被卖给胡人是他八岁的时候,八岁之前的记忆,他已经记不清楚了。最开始的时候,他还能认得很多字,似乎也挺活泼,但在胡人手底下被虐待久了,就成了这样的性子,这样不堪的面容与身体。

阿槐眼里泄出几分戾气,笔尖的墨水滴落到宣纸上迅速晕染开来,这篇娟秀的字帖因他的出神淹没在黑色里,他懊恼极了,忙抬眼去看院子,只希望纪常羲没有出门看到这一场景。

好在,纪常羲没有出门。

不好在,阿槐又看到持漪捧着一个檀木盒子进了院子里。

他清晰记得,那是他被带到棠园里的一旬之后,持漪捧着一个盒子来给纪常羲,说是江都来的信物。

纪常羲圆润的杏眼亮了一下,嘴角上扬地读完了那封信,又将盒子里头的金黄色的石头拿出来,左看了一会,右看了一会,还对着日光看了一会。

阿槐不明白,一个石头有什么好看的。

可纪常羲满眼欣喜地转过头来告诉他,“阿槐,这是金珀,你看,金黄色的,而且触感温润细致,还能透过阳光呢。”

阿槐只好笑着点头,尽管他并不明白金珀的可贵之处。

那次之后,几乎每月望日前后,持漪都会从外面带一个这样的盒子回来,他也从别人口中得知,送信之人是纪常羲的好友相里千俞,是雒阳宣平侯府的世子。

而今日,是第三封信,也是他住在棠园的第三个月。

阿槐忍不住去想,那位世子又写了什么信,给纪常羲又送了什么礼物呢?

像小丑一般窥探着他人,又可笑地想,他本来就是供人取乐的杂耍小丑。

第二天仍如往常那样陪着纪常羲去学堂,这是郎君纪长嘉特意为纪常羲设立的私学,因为纪常羲不想去青莲经馆。

所以学堂上,只有阿槐与纪常羲两人。

夫子检查昨日布置的作业,对着他的字叹气,又看他练了厚厚一叠纸,有些不忍责罚。

阿槐脸色难堪,夫子说字如其人、人如其字,那么他的字就像他的人一样丑陋,或者说,只有他这样丑陋的人才会写出这样丑陋的字。

纪常羲似看出了他的拘谨,笑着对夫子说:“夫子,不如给阿槐换行书吧,楷书方正规整,不如行书潇洒,阿槐他在外漂泊多年,性子不受拘束,可能不太适合楷书。”

夫子顿首,打量了阿槐一眼,“罢了,便听女郎之言。”

阿槐有些无所适从,一边感激着纪常羲的善解人意,一边又害怕再次让她失望。

下了学阿槐跟着纪常羲去见了纪长嘉,他远远站在一旁,只看到纪长嘉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了有些讶异的神色,却不知纪常羲同郎君说了什么,直到一刻后,纪长嘉才招手让他过去。

“阿槐,你可愿跟着女郎去青莲经馆学习?”纪长嘉问道。

青莲经馆是秣陵世家豪族所设的私学,南梁未灭时,是世间著名的学堂,许多有名之人都出自青莲经馆。虽然南梁灭后,青莲经馆只供一些世家公子女郎读书治学,但对于阿槐来说,仍是楼台高月一般的存在。

他有些欣喜,“阿槐愿意!”

纪长嘉点了点头:“那我交给你两个任务,第一,要保护好女郎,不能让她受人欺负,第二,学有所成,明年在青莲经馆的选拔中位列前茅,届时,我会托父亲将你以纪氏子弟的身份推举到雒阳的宫邸学。”

阿槐看了眼带着笑的纪常羲,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回到房间后,阿槐开始彻夜挑灯、读一本又一本羞涩难懂的书,对于他而言,这些是羞涩难懂的,但是纪长嘉说,对于青莲经馆的人来说,是最最基础的书目。

彻日苦读的第十日,阿槐习得了许多陌生字,尽管书中大意并不十分清楚,但他至少有了收获。

而最令他开心的是,行书真的比楷书适合他。

可在他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纪常羲的时候,却看到身穿绯红劲装的相里千俞乘马而来,阿槐不禁想到了前些日子在书中看到的那个词——鲜衣怒马。

纪长嘉在池边设宴款待相里千俞,纪常羲也在。

而他站在老槐树后注视着他们。

纪长嘉问相里千俞那日为何离去得那么匆忙,相里千俞神色逸然:“军营中的事情纷杂繁乱,殿下同我都是初来乍到,少不得忙得头昏眼花,我本就是陪殿下南下江都,殿下之令我不敢不从。”

纪长嘉笑了笑:“相里世子不羁之名可是传遍了大江南北,却没料到,二皇子在世子心中颇有分量。”

相里千俞耸肩无奈:“我是家中独子,自小散漫惯了,殿下年长且沉稳,于我而言就是兄长,兄长之命哪敢不从?对吧,常羲?”

纪常羲“哼”了一声,只吃菜不理他。

宴席完毕,纪长嘉有公务便先走了,相里千俞就跟在纪常羲身后,二人慢悠悠地走着,时而抖动肩膀欢笑,时而对视无言。

阿槐看着他们的背影,黯了眼神。

相里千俞只在棠园待了两日便匆匆赶回江都了,两日内,只与阿槐碰上过一面,他似乎知道阿槐要随纪常羲一起去青莲经馆,便问了阿槐一句:“可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虽然嘴上说的是善言善语,可那狭长凤眼里尽是漠然,阿槐只摇了摇头,严格来说,相里千俞是给他赎身的人,他对于阿槐来说,是恩人,但也是羡慕、嫉妒着的人。

“多谢世子,女郎与郎君已帮了我许多,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相里千俞闻言颔首,同阿槐擦肩而过。

相里千俞走后,纪常羲与阿槐也准备去青莲经馆了,青莲经馆离纪府路程较远,纪长嘉不放心,派了两名侍卫护送。

不知是路上颠簸的原因,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纪常羲一直紧锁着眉头,似乎很难受,阿槐试图用自己的方法来转移纪常羲的注意力。

但他实在笨拙,最后只傻愣愣地问:“女郎为何突然决定去经馆上学了?”

但这确实是他想知道的。

纪常羲道:“在棠园里上学怪冷清的,就你和我两个人。而且千俞哥哥说,我既然将你留在纪府,便要对你负责,外面的天地这么广阔,总不好一直让你在小小的棠园里陪着我。而且,我也是时候学着去面对那些人了。”

阿槐沉默着点点头,他莫名地嫉妒那位世子,但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眼界与胸怀都是他如今比不过的。男子汉大丈夫,当如疾风劲草,亦做人杰鬼雄,这是书中说的,也是阿槐此刻最想做的。

但他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女郎很喜欢相里世子吗?”

纪常羲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浅浅地笑了一下:“千俞哥哥很好,所以我很喜欢。”

闻言阿槐的拳头攥紧了,相里千俞与纪常羲,无论是身世地位,还是容貌才气,都十分的登对,可是,那名道人说过,他以后也会贵不可言。别人要是知道,纪府收留的孤儿竟在此刻妄想着当天下之主,定会哄堂大笑,但阿槐很认真、很认真地在想这个可能性。

在进了青莲经馆后,阿槐才真正明白纪长嘉那句“保护好女郎,不能让她受欺负”的真正含义。

经馆中的学子都是身披绮绣、腰佩白玉的世家郎君与女郎,阿槐以为纪常羲的到来虽然会显得陌生,但不至于如此……难堪。

“哟,这不是纪家的小凤凰嘛?”一个紫袍的公子阴阳怪气道。

站在他身侧的蓝裙女郎捂着嘴笑:“可不能这么说纪女郎,人家可是要攀上雒阳王孙家的枝头的,日后眼中哪里还有南府的众人?你啊,可别得罪了人家,不然鹿鸣公子第一个饶不了你。”

从门外走进一个黄裙女郎,正是数月未见的方扇谨,一改那日船头的温婉可人,刻薄的言语直晃晃地冲着纪常羲去:“鹿鸣公子倒也罢了,她投胎投得好,有个好兄长,只是小小年纪就霸占着外男不放,连宣平侯府的世子也要拿捏在手里,不知周纪两家家风严明,竟还教得出你这样的妖孽?”

阿槐眼神沉如冰霜,本就是疏离冷淡的灰眸,此刻愈发显得吓人,他瞥了一眼这几位说话的人,正想上前去教训教训他们,却被纪常羲拉住了。

阿槐回头,看见纪常羲淡漠的神色,似乎是司空见惯,又似乎是强迫自己不去在意他们的言语。

“相里世子同我是好友,方姐姐想博得世子倾心大可不必拿我开刀,”纪常羲轻笑了下,“我方年幼,离及笄尚远,方姐姐离及笄也尚有两三年,这么心急,是怕自己嫁不出去吗?”

方扇谨气得脸色发青:“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呀,”纪常羲眨了眨眼,“听兄长说,方姐姐将其他女郎递给相里世子的信都拦截在棠园之外,又花重金贿赂棠园的园丁,才将信送到了相里世子手中。不知方姐姐这是何意啊?不是一向被称赞为金陵最温婉善良的女郎吗?”

在场之人听了这番话,看向方扇谨的眼神已经变得鄙夷与不屑,而阿槐内心震惊的却是纪常羲的咄咄逼人,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刚强的性子,才是敢对所有人说“我信”的纪常羲,不是吗?

而方扇谨似乎恼羞成怒,扬起手冲纪常羲挥去,好在阿槐反应快,才替纪常羲生受了方扇谨那一巴掌。

巴掌拍在他的脖颈上,女郎长而锋利的指甲划破了皮肤,鲜血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