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拂乱槐枝(3)(1 / 1)

妄求她怜 遍棣 1928 字 2023-09-03

06 拂乱槐枝(3)

纪常羲霎时便沉了脸,这般神色竟与动怒时的纪长嘉如出一辙了。

她冷冷看向方扇谨,一字一句地说道:“青莲经馆不是你想动手打人就动手打人的地方,明日我会书信一封禀明方伯伯,让他好生教教方姐姐做人的礼义廉耻,不要在外头丢了方氏的脸面。”

方扇谨听到自家父亲的名字,神情明显慌乱起来,正欲开口辩驳。

而此时,身躯佝偻的程夫子走了进来,显然已目睹方才发生的一切,他垂头轻叹了一口气,走到讲桌旁,拿起戒尺重重地敲在桌沿一侧,连声斥道:“看看你们的样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南府风骨,尽让你们这群二世祖败尽!依老夫看,也莫要读什么圣贤书,只在闺闱、楼阁间想想如何攀附显贵、趋炎附势算了,别脏了老夫的地方!”

众人被训得面红耳赤,神色恹恹地回到座位上,捧起书读了起来。纪常羲也寻了个靠后的位置,拉着阿槐坐了过去。

阿槐虽在乎那些人对纪常羲的言语侮辱,但想来纪常羲应当不会同他倾诉,便将书盒里的文墨纸张都拿出来摆好,准备开始练字。

纪常羲却悄悄凑近他,轻声问道:“脖子疼吗?”

方才阿槐胡乱将脖子上的血擦去了,他本就是个粗人,现下早感觉不到疼痛了,是以忙摇头道:“不疼,比起鞭子甩在身体上的疼痛,不值一提。”

纪常羲默了一下,又道:“不疼我也会让她还回来的。”

阿槐却连声说了三个“不用”,小心翼翼道:“女郎不必为我出头,而且,小不忍则乱大谋。”

纪常羲余光瞥了他一眼,似乎在说阿槐何时学会了这样的古语,却又“噗嗤”笑了出来,“阿槐能有什么大谋?”

阿槐不知所措地挠头,脸色羞赧,支吾着说道:“没什么大谋……但经馆是读书治学的地方,阿槐自然想好好读书,名列前茅,不给女郎丢脸。”

纪常羲奇道:“你的名次与我何干?”

阿槐愣了一瞬,似乎真被纪常羲问住了,按道理说这是纪长嘉交给他的任务,但他却不明白完成这个任务的意义何在。

纪常羲又接着说道:“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不受这些同辈的女郎公子们喜欢,但千俞哥哥说不重要的人的喜欢与厌恶都是不重要的,他让我走出棠园来青莲经馆读书,勇敢地面对他们,我觉得这一次我做得很好了,下一次他们要是再敢挑衅我,我也会毫不留情地反击回去。所以你也是一样,为了自己,就算达不到那个目标,但只要你在逐渐变好,兄长便不会苛责你的。”

这是纪常羲同阿槐说过的最长的话语,阿槐明白的,当初纪常羲买下他,不就是因为那个道人说的那些话吗?

他都明白的。

可他不明白的是,为何有人一出生便有日月星辰作伴,而有的人,却是残雨下的落叶,脆弱地掉落,又沾上了泥土以至于泥泞不堪。

经馆第一日的闹剧在程夫子的讲学声中就此搁置,到第三日时,经馆中已没人敢对纪常羲指手画脚,因为她回府后写了一封书信给方扇谨的父亲,远在会稽的方父连夜赶回来,亲自带着方扇谨上门来赔罪,还承诺将方扇谨禁足两月。

之前的纪常羲,面对他人的嘲讽,都是忍气吞声的,这样一做,反倒让纪母吃了好大一惊,只有纪长嘉赞她做得好,还问要不要教训教训那些经馆里的纨绔子弟。

纪常羲却一脸疑惑:“为何兄长之前不帮我教训那些人呢?”

纪长嘉答道:“因为兄长知道,如果你的心没有强大起来,就算我去教训了他们,你一样会胆怯,而当你自己有了反击意识的时候,手中才既有了矛,也有了盾。”

纪常羲若有所思,那时的她,尚未完全意识到纪长嘉话语中真正的含义。

而另一边,在读完《诗经》《礼记》《春秋》等儒书后,阿槐不断地向程夫子提问请教,他虽然寡言少语,但每每提出的问题都让程夫子赞扬,而且态度恭谨,比青莲经馆的世家公子好上太多。

是以下学后二人总会在学堂逗留许久,阿槐提问,程夫子便欣然作答。

程夫子很喜欢阿槐,还将多幅珍藏的书帖都赠给了他,要知道,程夫子向来吝啬于墨宝书画,阿槐可以说是头一份了。

就这样,阿槐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而当他开始逐渐掌握最基本的知识,许多深奥的东西对于他来说便是一点即通,他脑海中关于八岁之前的模糊记忆似乎也渐渐有了形状,关于知识,关于学问,关于礼仪,但无论是哪一样,都让他十分开心。

今日下学下得早,阿槐不急着收拾东西,仍在练字,纪常羲平日大多时候都是先走,但今日却趴在桌子上偏头看着他。

阿槐些微不自在,连耳廓都染上了红色。

“女郎看着我做什么?”

纪常羲手撑在桌子上,托着腮,问道:“兄长文武双全,千俞哥哥尚武,阿槐崇文,这文与武,是相得益彰的事,还是互为矛盾呢?”

阿槐低眉,细思了会,才缓缓说出自己的见解,“文与武,好比太极中的黑与白,刚柔并济为其上。孔圣人谈文武,说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想必文武应是相得益彰的事情,不然郎君也不会习武习文,二者皆善。”

纪常羲笑起来:“阿槐说得真好,那下次我得同千俞哥哥说说,让他在空闲时间里也习文学化,阿槐也要习武,这样相得益彰的事情,大家都要做嘛。”

程夫子的声音忽然从后门传来,他已在门口看了纪常羲与阿槐二人很久。

“纪女郎却忽略了天地之间人的渺小。”

“夫子还未走吗?”

纪常羲回头,不解地问道:“为何这样说?”

“山之高大,累日月而成;海之宽广,聚万千河流,但人之于天地,不过蜉蝣而已,人的精力寿命相比自然万物而言太过有限,一生短暂,能专于一事有所成已是极大的幸运。阿槐命运坎坷,能得女郎收留是他的造化,但未来的事情,不能太强求。”

纪常羲闻言点了点头,“夫子说的是,我也只是同阿槐说笑而已。”

程夫子却叹了一口气:“万事莫强求,顺其自然,老夫想,这对于女郎而言,应当是最好的箴言。”

阿槐听得糊涂,在阿槐看来,纪常羲不需要强求,就已经能得到许多他触不可及的东西了,却瞥见纪常羲沉默地望着窗外的绿竹不发一言,程夫子见状,也不再多说,跨门而去。

夕阳落幕的时候,纪常羲才同阿槐回去,坐在马车里,掀帘看窗外的晚霞,美得令人心颤。

纪常羲直勾勾地望着天边的云彩,似乎陷入了沉思,阿槐便也没有出声打扰她。

突然,马车剧烈的摇晃了一下,车内的两人都发出了惊呼,好在没有磕到哪里。

车外的侍卫道:“女郎,车轮坏了,若步行的话,还需走半个时辰。”

走回去是不可能了,纪常羲便让一个侍卫骑马回去换马车,另一个侍卫守在原地。

阿槐同纪常羲下了马车,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纪常羲似乎有些累,靠在阿槐肩膀上喃喃地说了一句,“阿槐你知道么?我最讨厌别人跟我说万事莫强求,当年的那个和尚是这样,兄长是这样,程夫子也是这样,难道我强求什么了吗?我明明一点也不贪心……”

阿槐不知该怎么回答,侧头去看纪常羲的眉眼,只见她阖着眼睛,脸上难掩疲倦之色,清浅的呼吸似乎就在他的耳边。

他伸出手为纪常羲遮住了阳光,保持着以手作伞的姿势,一动也未动。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等来的却不是纪府的马车,而是三个黑衣人,都带着刀。

侍卫大喊,“阿槐,快带着女郎跑!”

下一瞬,侍卫已拔刀同黑衣人打斗起来。

阿槐拉着纪常羲疯狂往前跑,一个黑衣人余光发现二人往树林跑去,遂也紧紧追了上去。

生死关头,阿槐脑子里却浮现出方才在书院里纪常羲问他关于文与武的问题,他不禁想,如果此刻是相里千俞或者是纪长嘉在纪常羲身边,那他们一定不是像他一样拉着纪常羲狼狈逃命,而是毫不胆怯地迎敌而上了吧。

“啊!”

二人跑得太急,没注意下脚下的藤蔓,双双扑倒在地。

阿槐看了眼落后几十步的两名黑衣人,和眼前脸色发白的纪常羲,心里急得发慌,“女郎,还能跑吗?”

纪常羲艰难地点点头,“能。”

阿槐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般说道:“女郎,待会你只管往前跑,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明白吗?”

纪常羲犹疑着点头,起身往前跑。

阿槐从地上找了两个石头,一手拿了一个,站起来,冲那那名黑衣人跑过去,精准无误地将石头砸在了黑衣人的眼睛上,他忽然有些庆幸,胡人杂技班的那些日子他竟也没算白待。

借助树林里的地势,灵活地躲过了几次黑衣人的大刀,但弱不敌强,刀还是伤到了他的手和脚,阿槐咬住嘴唇不发出一点痛呼声,硬扛着黑衣人的攻击。

不能让纪常羲听到,他想。

但血不断地流,每一处疼痛都让他想起胡人那几年的虐待。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一个忽然出现的络腮胡子大汉手中匕首一闪而过的精光将黑衣人杀死,才安然地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身处棠园。

救命恩人络腮胡子大汉竟是霍韬,那日说要收留他的人。

纪常羲红肿着一双眼坐在床侧,看来是狠狠哭了一场,阿槐有些心疼,开口声音却嘶哑得紧,“女郎……放心,阿槐没什么事。”又看向霍韬道:“多谢霍大哥救命之恩,阿槐无以为报。”

霍韬摆手道:“我也是打猎凑巧路过,能帮上你们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纪长嘉刚刚送走大夫,回来时听到这句话,眉头微皱了一下,只说道:“阁下救命之恩纪府定当倾泉以报,今日阁下不如留下来,家母已设置宴席来款待阁下。”

霍韬推辞不过,便留了下来。

房内只剩阿槐与纪常羲两人。

纪常羲垂眼看着阿槐手上白色的绷带,伸手抹去眼角又溢出来的泪水,有些哽咽:“我以为你要死了……”

阿槐心底轰然一软,温声道:“不会,阿槐命贱,没那么容易死。”

纪常羲抬眼看他,泪水刚浸过的眸子,在烛光下泛着点点如月银光,叫他不敢直视,却又贪心得想再多看一会。

纪常羲却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睛,阿槐不由地轻轻偏过头去:“那些黑衣人没伤到我的要害,都是些皮肉伤,养养就好了,女郎无需太担心。”

纪常羲却道:“阿槐,我不准你自轻自贱。”

阿槐鼻尖骤然一酸,他想,上天,到底还是是待我不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