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鹤坠诸渊(3)(1 / 1)

妄求她怜 遍棣 1680 字 2023-09-03

13 鹤坠诸渊(3)

阿槐道:“阿槐……只是好奇,郎君年已弱冠,为何府内至今没有议亲的打算?”

纪长嘉闻言微微弯了嘴角,静静打量面前这个穿着灰衣的少年,不动声色地将他衣领下藏着的细碎杂草拈了出来,就着日光看了会儿,才转头看向阿槐,“有一句民谚不知阿槐可有在书中读到过?”

“郎君指的是……”

“闭门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①,”纪长嘉将手中的枯草扬了,道,“我虽为主人,但阿槐的很多事情,却也不必要一一掌握在手中,你说,对么?”

阿槐见那枯草在空中转啊转啊的,最后落在了地面光滑的鹅卵石上,明明落到了实处,他额上却浸出了一些冷汗,“郎君说得对,是阿槐唐突了。”

“你不必紧张,”纪长嘉微笑着说,“纪氏人丁单薄,小幺将你捡了回来,又央求我赐你纪姓,所以你日后无论是去宫邸学,还是在朝为官,都是纪氏族中子弟,利于家族的事情,即使我不说,你也会做,对么?”

“是……”

纪长嘉拍了拍阿槐的肩膀,话音里颇有几分语重心长的意味,“但有些路,你选择了,我也不会怪你,但阿槐要知道,人总有一天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到时候,你得知道该怎么做。”

阿槐的肩似压了千斤重的石子,整个身躯都微微陷进地里去,他一颗止水般的心,狂跳不止,所谓权势,便是这般,自以为是的万无一失,总会在上位者面前露出疏漏,所以不得不屈服,也不得不隐忍。

“郎君放心。”他沉声应道。

厨房里的鱼清蒸了一条,红烧了一条,一条送到纪常羲的院子里,一条送到了主院,其余的都被晒成了鱼干。

纪常羲来了兴致,叫上簌簌、持漪将鱼干一块一块撕了下来,放到精致的瓷盘里,好生突兀,不过倒是玩得很开心,持漪亲自将碎鱼干放到热油里炸香了,再捞出来,放进早早配好的料里,掺着胡荽、秦椒、葱花、红油搅拌,香得人直流口水。

几人胃口大开,竟吃了好几碗饭。

“阿槐哥为什么不吃?”簌簌问站在一旁的阿槐。

纪常羲也看向他,“阿槐为什么不吃?”

阿槐眉眼晕染着和煦的阳光,一片柔和,“阿槐看着女郎吃就好,只是女郎莫要贪嘴,吃多了秦椒,第二日要肚子疼的。”

“可是我喜欢吃,”纪常羲又夹了一筷子鱼干,笑着问阿槐,“听说这秦椒是海上经由南粤之地传至民间的,阿槐从前是不是在南粤表演过杂技?南粤是什么风采,能不能给我讲讲呀?”

杂戏班的日子,是阿槐绝对不愿再回想起来的时光,身上的鞭痕似又在隐隐作疼,他明白,一个人的屈辱,是不会随着变强大而消逝的,可是在这个救了他的小女郎面前,就算将他去衣、曝尸,剜他的心,将他的自尊踩在脚下,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南粤山川嶙峋,但比秣陵的山要矮也要小。夏季十分炎热,那里的人夏季只着单衣,还有新鲜的贝肉吃。要是我表演得好,班主就会奖励我们吃贝肉,两三个小孩围在一起,烤贝壳,蘸点醋汁,无需其他调料,就已经十分鲜甜美味了。”

“海里的贝与河里的贝不一样么?”

纪常羲仰着脸,杏眼中闪着细碎的光,神情颇为纯真,阿槐喉结微微滚动,艰涩地开口,“不一样,大海辽阔,怎会与河流一样呢?所以,贝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我想吃,秣陵的集市上会有卖的吗?”纪常羲有些苦恼,“可是千俞哥哥不在,兄长不会允许我出门的,经馆也停了,溜不出去。”

持漪见状,低声劝道:“集市上的卖的东西不干净,女郎还是不要偷偷溜出去了,若郎君发现了,奴婢们可都要遭罪了。”

阿槐正要开口,院外却忽然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

“纪槐呢?我们要见纪槐!纪槐在青莲经馆的考试中舞弊,我们要一个说法,纪槐快出来!”

“没有郎君的允许,不得擅自闯入棠园,快来人,把他们都轰出去。”是管家的声音。

纪常羲闻声站了起来,快步走至院门前,阿槐也忙跟了过去,看向海棠林下的那群人,都穿着学子的衣裳,却不像是青莲经馆的人。

纪常羲皱眉,虽不明所以,但反应确实极快的,看了一眼持漪,持漪立马会意,清了清嗓子,扬声道:“诸位,纪氏女郎在此,有什么误会还请当面说清楚,否则,别怪府中侍卫不留情面!”

为首的是个戴冠男子,看起来应是富贵家中子弟,走上前,指向纪常羲身后的阿槐,“纪槐!纪氏好心将你收留,你竟然如此不知廉耻,为了名利在考试中舞弊,还妄想瞒天过海……”

“胡说!我没有舞弊!”阿槐厉声否认,阴鸷的眼扫过树下众人,“还有,你们是怎么闯进棠园来的?”

“你没有舞弊,为何恼羞成怒殴打姚家公子?肋骨都断了两三根,你还要否认?”

阿槐微微一愣,“我何时打断了他两三根肋骨?你们可有证据?”

“程终说自己亲眼看到的,你还要否认吗?”

“人证物证皆在,你还是快点自己认罪吧!”

“你以为我们是怎么进来的?自然是程终拿了夫子的令牌,被管家请进来的!”

“什么?”

阿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心里还在迷糊程终为何无缘无故做出这番举动时,一旁的纪常羲见管家叫的侍卫来了,当机立断道:“将他们都轰出去。”

“是!”

“纪槐,就你这样还去宫邸学呢!别给我们南府丢人了,一个骗子,一个不祥之人还妄想着金章紫绶,别做梦了!”

那群人还叫嚷着,被侍卫赶出去了,阿槐手足无措地站在纪常羲旁边,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讷讷道:“女郎,我没有舞弊……”

纪常羲并未说什么,吩咐颤巍巍立在一侧的管家,“以母亲的名义,去将姚夫人请到纪府来。”

管家见女郎并未生气,心下松了一口气,忙应了,下去准备帖子了。

四个人站在院门前,竟一时无话。

许久,簌簌才小声说了一句,“我相信阿槐哥不会舞弊的。”

但少数人的相信还是抵不住来势汹汹的谣言,第二日,整个秣陵就到处在传纪槐舞弊的事情了,姚褚本是酒囊饭袋,但众人却对纪槐这个孤儿恼羞成怒殴打姚褚之事深信不疑,无他,独木秀于林而摧之。

宫邸学的名额,说珍贵也不珍贵,说不珍贵其实也珍贵。至少,进入宫邸学,就意味着能与雒阳中的世家子弟打好关系,这条人脉网,对于屈于纪氏之下的家族来说,太重要了。

阿槐不知道该如何去挽救,他更不愿承认,他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就给他上了一节如此深刻的课。

他不明白。不明白极了。

青莲经馆正值休馆期间,那群人便闹到了程夫子家中,听说程夫子被气得连床都下不来了,阿槐担心,急着去看望程夫子,但却被纪常羲拦住了。

纪常羲道:“城中谣言四起,阿槐此时出门,只会给程夫子带去麻烦。等姚夫人上门来商议,再做打算。”

“姚夫人会来吗?”阿槐喉咙发涩。

请帖已送去四五封,她不来,纪府的人也没有强压的道理。

纪常羲眉头微皱,只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但兄长一定会将此事处理妥当的,所以你且安心在府中待着。程终如今下落不明,待寻到他,一切自会有说法。”

不,纪长嘉不会将此事处理好的。

阿槐不忍心去看纪常羲笃定的眼睛,他不知该如何告诉她,她的兄长,并非她想象的那般霁月风光,更不知如何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事情闹到这般地步,宫邸学定是去不了了。

重要的并不是他舞弊与否,因为卑贱之人在千夫所指面前,根本没有丝毫自证的能力。

夜里,阿槐卧于床侧,听着外头的虫鸣之声,心里烦闷,反复想纪长嘉是何时知道了他在外拜师的事情,又知道了多少,刺杀萧令泽的事情……是不是也知道了呢?

舞弊的污水泼到他身上,脏的却是纪府的门面。该如何做,他心里其实已经很清楚了。

阿槐闭目叹了一口气,所见却是一片刺目鲜明的红色。

房内的烛火被点燃了。

他猛然坐了起来,见程终立在他床前,面色青沉如铜,还带着伤,像是从地府里刚爬出来的鬼魅,阴森森地盯着他。

“程终……你怎么成这样了?”

他竟忘了质问程终为何诬陷他,怔怔地看着他身上的伤口。

程终目光凛冽,扯着嘴角阴恻恻地笑,一口白牙乱闪:“阿槐,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看他那模样,倒像是濒临绝境才会生出的绝望,可明明是程终陷害他在先,让他陷入了险境,阿槐不说话,走至柜前,将常备的药瓶拿了出来,递给程终。

程终低头看着他手中的药瓶,许久未接,阿槐就一直伸着手,等他接。

半晌,一滴泪融了脸上的血色,直直滑落到地上,程终捂着脸蹲了下去,肩膀不住地颤抖,声音哽咽,“阿槐,我不姓程,我姓霍,我叫霍终,你明白吗?”

“霍终?”阿槐喃喃出口,“所以呢?所以为什么要陷害我?”

①出自《苦吟》 (宋·陈郁),少管他人之事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纪长嘉不是鹿,是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