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鹤坠诸渊(4)(1 / 1)

妄求她怜 遍棣 1824 字 2023-09-03

14 鹤坠诸渊(4)

程终目眦尽裂,“霍韬,是我的杀父仇人!霍门是我父亲耗尽心血所创,本是扶贫救济的江湖帮派,霍韬却做起了人命生意,被我父亲所知,霍韬却在与我父亲争执时,一刀捅死了他。我仓皇逃出,被程夫子所救,苟活至今……夫子一直劝我放下,说这样的恶人自有天收……”

“我……”

“可是你,自甘堕落拜他为师,做他的刽子手,你明明已经被纪氏收留,有大好前程不去闯,偏要做尽丧尽天良之事,你扪心自问,难道这样的你配吗?”

阿槐被说得哑口无言,他想解释自己没有杀过人,可是借刀杀人何尝不是杀人?

他脸色惨白至极,容颜在昏黄的烛光下流露出几分哀戚,目光沉沉落在程终还流着血的伤口上,颇为艰难地开口,“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霍韬为了帮你洗清舞弊之罪,四处搜查我的踪迹,他手下之人有人认出了我,在追杀我,怎么,满意吗?”

阿槐说不出心中是何感觉,他对霍韬的做法并不吃惊,纪府是不会管这件事的,只有霍韬能帮他,这些天他也在等着霍韬的帮助。

但如今的情形,像是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无力辩解,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做。

良久,阿槐缓缓蹲下了身子,认真看向程终的布满血丝与恨意的眼睛,“这个选择我并不后悔,因为我和霍韬是一样的人,掠夺是我们的本质,我也想不到更好更快的方式去获得那些权势与财富,所以,程终……霍终……我还是要说声对不起。你我相识虽才三月有余,但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我不会看着你死,舞弊之事我会认下来,程夫子病了,你带着他回老家养老吧。”

霍终冷笑一声,“你认下来这个罪名,你舍得纪府吗?”

阿槐敛敛眸子,缓缓低下了头,“名与利,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能靠这个姓得到。”

北风连刮了好几夜,气候也逐渐转凉,秣陵的秋日愈渐萧瑟,已经要入冬了,时断时续的雨惹得闺中女郎发愁,在外的儿郎们也皱起了眉头,这个冬日,似乎更难熬了。

纪府门前,仍有不甘心的学子在高声要求惩治舞弊的纪槐。一向雷厉风行的鹿鸣公子纪长嘉,却都只是淡然应之,任他们吵,任他们闹,反正,也翻不了这天、覆不了这地。

就在一个阴雨缠绵的日子,阿槐从山道送走了程终与程夫子,还将霍韬给他的钱财一并赠予了二人。

程夫子感慨万千,忆起那日青莲经馆下学后,阿槐与纪常羲并肩而坐的场景,他见过秣陵城破时战火纷飞的模样,也见过许多生离死别,却觉得,世事造化弄人,当真不可估量。

程夫子语重心长地对阿槐说:“阿槐,那日老夫说,万事莫强求,是对纪女郎而言最好的箴言,想来,竟是说错了。”

阿槐羞愧地低下了头,“是我之过,并非夫子之错。”

“唉……”程夫子长叹了一口气,他身子尚未完全好全,扶着程终的臂膀,精气神也大不如从前了,似乎在这件事后,耗尽了心气。

“若南梁未灭,我南府子弟,何须往雒阳求学拜官?”程夫子心生悲凉,故土金陵,因太玄观卜天子气犹在,被雒阳的天子一笔便改成了秣陵,当初城破之时,投降者原以为能得到正元帝的厚待,实则确实化作了一团散灰,忠臣不侍二主,向来如此。

周纪二氏,虽富可敌国,却犹有一身傲骨,才得正元帝另眼相待。二十来年,扬州尚握在南府世家手中,何尝不是这个理?

“时事变迁,向来如此,”程终难言地望着下个不停的雨,一时不敢去看阿槐的神色,“”

临走前,程夫子深深看了阿槐一眼,“人没有傲骨,只沦为欲望的奴隶,有再大的本领,都无济于事,也不会真正快乐。”

欲望的种子一旦被种下,就会发芽,长成参天大树,阿槐知道,自己停不了手了。

阿槐自认舞弊之罪后,纪长嘉顺理成章将他从族谱除名,贬回了贱籍,发落到秣陵城外的庄子去干活去了。棠园里,似乎从未出现过阿槐这个人。

纪常羲站在府门前,看着石阶下的阿槐,她不相信他舞弊,可她也不相信兄长会冤枉一个好人,内心深深陷入了挣扎,但没人能将烟雾从她迷惘的心中驱除。

“阿槐……”她轻轻唤了他一声。

阿槐身子微颤,不敢抬眼去看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道:“对不起。”

纪常羲吸了吸鼻子,忍住了哭意,“其实,无论阿槐是什么名次,我都不在乎。所以,你没必要勉强自己……”

阿槐瞳孔一缩,心上似被虫蚁蛰了一口,嘴唇翕动想要开口时,管事的人却催着他赶紧走了,不然天黑之前到不了庄子。

阿槐只好将心中千言万语都忍住,拱手向纪常羲辞别,驾着运货的牛车随仆人一起离开了。

到了庄园后,阿槐并未与霍韬断联系,反而帮他做事愈发得心应手了,在秣陵城外,比在城中更逍遥自在。

霍终甚至对他说,“干脆离开秣陵,跟我去益州吧。”

阿槐没有应答,但心里确实犹豫了许久。

秣陵城中的人早将他钉在耻辱柱上,但这算不了什么,他在杂耍班时,受过最下流的言语和侮辱,一颗心就算千疮百孔,却也早就不会痛了。

可是他不舍得。

舍不得那个笑起来两眼弯弯的纪常羲。

阿槐第一次杀人,是受霍韬之命暗杀从江都押送至洛阳狱的贪官刘钊。

那夜很深,袖箭射出去得很快,他没有看清楚刘钊的长相,甚至也没有看到鲜血从破裂的血管中喷发出来的形状。

一击即中。

霍韬对他赞叹有加,阿槐也没有莽撞地再去问暗杀刘钊的本意是什么,其实大抵猜也猜得出同萧令泽有关,但若霍韬效忠的皇子赢了,那他也算是有从龙之功,何乐而不为呢?

将近年关的时候,阿槐负责将庄园里的菜蔬运至纪府,离开纪府不过两月时间,却有着恍如隔世般的陌生。

他将菜筐搬到厨房,同厨娘寒暄了几句,便准备离开。出门时,却看见纪常羲孤身站在树下,似是站得久了,手里玩弄着从地上捡起来的叶片,结了薄薄的一层白霜。

显然是在等他。

寒冬里北风飒飒而来,她已穿上了白狐斗篷,小脸藏在帽子下,看起来小巧可爱极了。

阿槐弯腰拱手:“女郎。”

纪常羲见他出来了,盈然带笑,“我听持漪说庄子今日要送菜过来,想着或许能见到阿槐,就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见到了。”

“天气寒冷,女郎一向畏寒,何必冒着这么大的风来见我呢?”

阿槐这么问,心思其实已经不明而喻了,尽管他知道,纪常羲大抵不会意识到什么,可是,他还是很想听她说,听她说,她有想过他。

“我不来见阿槐,阿槐会去见我吗?”

对着纪常羲粲若明珠的眼眸,阿槐的那句“不会”便哽在了喉中,常羲,其实很懂他。

“你不去见我,那我就只能来见你了!”纪常羲知他沉默,又笑着说,“阿槐,陪我走走吧。”

阿槐应好,在纪常羲身前小步走着,为她挡风引路。只是二人无话,唯有沉默,北风的声音在耳边似被无限放大了,轰鸣作隆。

纪常羲又开了口:“阿槐,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我怎么觉得城雪欲来风也满楼呢?这风好大啊,今年冬天是不是比去年冷了点?”

阿槐抬头瞧了瞧天色,极暗极沉,飘着几朵云,颜色就如他穿的灰衣裳一般压抑。

的确是下雪的前兆。

“或许是要下雪了,确实比去年冷了些。”阿槐说着低头将被风刮下来的枯枝踢开,以防走在后头的纪常羲被绊倒。

“那你冷不冷啊?我瞧着你穿的衣裳同去年一般厚度,要不要让刘妈妈给你再做几套,昨日持漪说要给簌簌做几套来着,不如你们两人一起做了,也省事,你下次来的时候时候带去庄子里。”

阿槐闻言只觉心中暖烘烘的,不过还是婉拒了纪常羲的好意,“多谢女郎替我着想,不过阿槐不怕冷,这衣服已足够御寒。”

纪常羲显然不信,扯住了他的袖角,阿槐回头,便见纪常羲白皙的小手握上了他的右手,小小的一只,几乎被他的手掌完全包裹住。

阿槐下意识想就此回握住她,但纪常羲已抽出手去,杏眼仍含着笑意:“阿槐当真不怕冷,穿这么点手跟暖炉一样。”

阿槐掩住眼底的羞赧之色,低低应了一句,“阿槐不会欺骗女郎。”

纪常羲扬眉一笑:“我也不会欺骗阿槐呀。”

阿槐没料到倒教她反将一军,耳尖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继续往前走了。

只是天不遂人愿,秣陵的冬天再冷,都没有落雪。

倒是初春的时候,一场盼了许久的雪才姗姗来迟。

初雪来时,阿槐还在山上随着老刘捕捉野兽,雪渐渐下大了,山路难行,阿槐举目远眺,但见远方的村庄树木依稀可见,仿佛雪雕玉砌一般,漫山遍野的白,纯净得不像这世间能拥有的东西。

不知道棠园如今是怎样的风景。

纪常羲应当在漫天飞雪中,叫上持漪,围炉煮茶了吧。

若他还在棠园,应当会陪着纪常羲下棋,然后随她耍赖悔棋,或者是,故意输给她。

阿槐这般想着,愈觉孤寂。

棠园里的景象,在雪之下,树枝梢头也覆满了白色,而纪常羲一边叹息今年的海棠可能不会如期绽放,一边吩咐持漪备了席面,正如阿槐所想那般,围炉煮茶。

但没有下棋,倒是捧了本书,一手拿着羊羔笔,佯装认真。

本一派安详之景,却被急匆匆赶来的侍卫打破,侍卫前言不搭后语,只让纪常羲快去纪夫人院子里,说是夫人突然病重在床。

纪常羲愣了一下,手中的笔猛然掉落在桌面上,笔尖在干净的纸面上晕成墨色的荷叶。她下意识回眸去寻持漪,只见持漪神色悲痛,显然早知周妏禾之病,心里便如擂鼓作响,不安得紧。

□□色的裙摆如海棠花一般荡开在眼前,纪常羲已拔腿向主院跑去。

甚至连狐裘都没来得及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