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惊落棠花(4)(1 / 1)

妄求她怜 遍棣 1941 字 2023-09-03

19 惊落棠花(4)

夜色压下来,弄玉楼沉沉一片。

烛火明燃,萧令深无尽的噩梦终得一丝光亮,他露出一点喜色,往路的尽头狂奔了起来,汗珠如蜡泪,发丝亦不像平日齐整,然心中只觉畅快。

只是,这样的畅快,很快便没有了。

“殿下!殿下!殿下怎么了!”

这些呼声犹如急促的更鼓,一声声敲在耳旁,萧令深猛然睁开双眼,迷惘地看向眼前陌生的女子,触及她担忧的目光,霎时清醒了几分,才发觉自己掐着她的手背,竟险些将血肉割开来。

萧令深头目又一阵眩晕,松开了手,撑着手臂坐起来,开口仍虚弱,“你是小怜的哪位侍女?孤从前怎么没见过你。”

“回殿下的话,奴婢名叫罗衣,”罗衣抚摸着袖下被太子抓过的手,脸色羞赧,“原先是在厨房做事的,女郎说殿下害了风寒,奴婢正好有一土方法,所以女郎便让奴婢来服侍殿下了。”

萧令深轻嗅了嗅身上的气味,刺鼻得很,知她言语不假,但仍蹙了蹙眉,小怜独居西苑,最是警惕,为何会贸然让这样一个丫头近身伺候他?

不过萧令深虽有疑虑,面上却未显露几分,只淡淡地说:“你这方法效果不错,孤现下已经好了很多,可有想要的赏赐?”

罗衣眉梢染上几分喜色,却低了头,恭谨回答:“奴婢不敢贪心,殿下身体安康,那奴今日所耗心思便没有白费,何况,殿下的病,也不是寻常药物可以医治。”

萧令深微哂,将那只被自己抓伤的手牵了过来,静静看着手背上的血痕,看了有一会儿,才用大拇指慢慢摩挲,擦去了上头刺眼的血迹,而罗衣早被这温良的触感惊得瑟缩,胸腔中的那颗心,止不住地颤动,大着胆子抬眸去探萧令深的神色。

然这张精致如锁玉般的脸,并无多少神情,很淡然、很淡然地将她一把拉近,近得罗衣几乎能看清他右耳下的那颗小痣,随着脉搏的跳动,上下起伏着。

声音,也近在耳畔。

“那你说说,孤的病,该怎么医治?”

后两字的音调略微上扬,显得有些轻佻,这与罗衣熟知的太子殿下是截然不同的,太子当是一块温润的玉,而眼下,虽病着,脸色却有几分潮红,像一朵初开的桃花,十分招人。

罗衣望着他的脸,有些怔神,“奴婢斗胆揣测……殿下的病,是心病,古人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流血,就当止血,若有惑,就该去解惑,何人让殿下踟躇不前……便要让那人付出代价。”

萧令深低喃,“是么?”

又问,“你知道孤梦到了什么吗?”

罗衣摇头,萧令深仰头盯着头顶莲青色的床幔,上头绣着出水芙蓉的图样,让他不由想到那个故事,王母身边的侍女玉姬化身为荷花,流连于西湖秀丽美景,不肯离去,王母一气之下将玉姬打入淤泥,“永世不得再登南天”。玉姬失去了神仙的身份,堕入淤泥,却让庸俗的人间多了一朵玉肌水灵的荷花。

荷之高洁,出淤泥而不染。萧令深有时却存疑,人们高歌荷花的品性,有几分是真正的有感而发,还是为了标榜自我呢?

毕竟,玉姬下凡,是为私欲。而他的兄长,能被赞具有荷花高风亮节之品性,亦能被同一群人唾弃,甚至,不许任何人再谈论他呕心沥血为这个王朝付出的一切。

想到这,萧令深脸上竟渗出几分笑意,只是这笑,正如外头的夜雨,除却增添几丝悲凉,再无他用。

他偏头看向眼前的女子,她今日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呢?小怜,又是为了什么呢?

修长的手指抬起尖细的下巴,罗衣的脸,才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并不惊艳的长相,甚至可以说寡淡如菊,却仍裹挟着世俗的欲望,来到了他面前。

萧令深问,“你想离开西苑,到孤身边来吗?”

罗衣一张脸早已红透,正欲开口作答,门口却传来瓷碗掉落在地的声音,二人循声看过去,反应却迥乎不同。

罗衣惊得跳了起来,离太子足有二尺远,方才的旖旎氛围顿时消散,惶恐地看着门口的纪常羲,而萧令深神色从容,掀开被子起身,走至纪常羲面前,弯腰将掉落的碗捡了起来。

纪常羲见他如此行为,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站立不安的罗衣说,“你先出去吧。”

罗衣跑着出去了,那匆忙的样子,可以说是落荒而逃。

“殿下喜欢那名侍女吗?”纪常羲开门见山,毫不迂回。

萧令深自顾自倒了一杯茶,饮尽了,似还在回味口中甘甜,实则他因风寒味觉暂失,再好的茶也品不出来什么味道,何况小怜也不钻研茶道,这不过是极为普通的茶。

他抚摸着茶杯的边沿,声音淡得如这清水冲泡的陈茶,“小怜觉得孤喜欢吗?她名叫罗衣,是永巷令罗伏的什么人?在小怜布的这局棋中,是黑子还是白子?”

“你和从玉,”他顿了顿,视线落到纪常羲的脸上,“是我身前的盾,却也是刺向我的矛。”

从玉,是柳阖琛的字。

年仅二十五便官居三品的将作大匠,有着天下最卓绝的建造之术,和一双最冷酷的眼睛。

常羲厌恶柳阖琛,但萧令深只知她的厌恶,却不知她为何厌恶。

柳阖琛是河东世家子弟,他轻视常羲的原因无非两个,常羲出身于南府世家,加之,纪长嘉对东宫模棱两可的态度。

常羲对自己的身世并无不满,更何况投胎也不是人为能决定的,南府如何?北国又如何?南府的错,就在于它败了,可是任何事情,都会有新的开始,成败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更何况,太子如今之势,尚且仰仗于态度冷漠的周纪二族。

这么些年来,她在沈太后、魏皇后和王昭仪这三个王朝最尊贵的女人身侧周旋,早在雒阳世家贵妇与女郎中建立一定的威望,柳阖琛算什么,凭什么对她指手画脚呢?

萧令深这话的意思,无非是将纪常羲与柳阖琛相提并论,常羲真想仰天长叹,劝太子看清柳阖琛的真实面目,只怕从她口中说出,到了柳阖琛那,又变成了挑拨离间。

常羲坐下来,尽量保持心平气和的语气,“柳阖琛是刺向殿下的矛,但我不是。殿下也不要将我比作兵器,所有的兵器都会见血,我尚未杀过人,手上仍是干净的,柳阖琛杀了多少人,殿下心里应当比我清楚,而且,殿下既然愿意配合我将这盘棋下完,那应当是相信我的,何须再来这样质问我?”

萧令深脸色突变,握紧了手中的茶杯,苦涩一笑:“这是质问么?小怜,你信任我吗?如果你信任我,就不该隐瞒我。”

常羲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太后祖母说,这是后宫事,不该烦扰你。”

“后宫事……呵,”萧令深已不想再多言,疲惫地阖上了眼睛,“那这罗衣,孤该如何做?”

常羲说:“今晚殿下如何对她,下次来此,便如何对她。若殿下真的喜欢,此事了结,亦可纳她为侍妾。”

萧令深睁开了双眼,乍现寒光,“你倒真是大度。”

常羲抿唇,“谢殿下夸奖。”

第二日,太子脸色已好了很多,携本末离开了西苑,常羲在他们离开之前,让本末以太子的名义给罗衣送去了一幅字。

本末自然不解,常羲也不解释,只告诉他,这件事可以告诉柳阖琛,她不会怪罪他。

本末挠了挠头,说,“女郎是要替太子殿下安置身边人吗?既然这样,为什么之前宋太常说将宋女郎许给殿下做侧妃,你……不同意呢?”

他大抵是想说,你为什么要闹那一场呢?闹得如此尴尬,害得太子给宋太常赔罪,还伤了清流臣子的心……

常羲淡淡道:“你也知道,宋太常要的是太子侧妃的位置。”

本末便不说话了。

太子主仆走后,常羲让清先将罗衣带了过来,罗衣有胆子趁着昨晚的机会向太子剖白心思,尽管那是纪常羲一手促成,但今日同处一室,却没有胆量多看她一眼。

机会与命运,从来都是良莠不齐的,在这个阶级不平等的王朝,底下的人一旦有了机会,就会奋力去抓住,罗衣是个聪明女子,自然不会例外。

常羲想到收留过的阿槐,她曾尽心尽力对他,甚至让他一起读书,兄长也给过他逆转命运的机会,阿槐亦不负所望,尽管最后不知所踪,但常羲最早看到命运的轨迹开始改变,正是从他开始。

亦如今日的簌簌。

弱小,手无缚鸡之力,在拜入相里门下之后,一切都被颠覆。

所以,很多人缺的是机会。

她想给罗衣,一个颠覆的机会。

常羲将那三件衣裳摆了出来,蓝色、黑色与白色,罗衣以为常羲会训斥她,没料到她竟真地让她来试衣裳。

常羲笑了笑,指着那三件衣裳说:“蓝衣裳上绣的是一种花,名叫夕颜,俗称牵牛花,这种花很常见,开时并不惹眼,消逝的时候却很快。白衣裳上绣的是梅花,这是太子最喜欢的花,你应当知道。最后这一件,我并不常穿,既因为年龄小,也因为黑色,总是无边无际的,让人捉摸不透。罗衣,喜欢哪件呢?”

罗衣低眸看着那三件衣裳,都是精致无比的绣艺,再加之蚕丝的光洁与美丽,更显得华美。而她身上穿的是,粗布裙,绣的花样,也都是最普通的。

夕颜也好,梅花也好,都不会出现在她的身上。

罗衣收回了视线,答道:“奴婢喜欢梅花那件衣裳,梅花是四君子之一,尽管我有着一颗卑劣的心,但也想拥有梅花这样美好的事物。”

“卑劣并不与美好相对,人,都有卑劣的一面,但是,有的人的卑劣会被伪装成大义,有的人卑劣就只能是卑劣,这取决于人,而不是品质,”常羲走近她,将话挑明,“换句话说,这取决于你跟随的人。”

罗衣睫毛微颤,眼中满是怀疑,“女郎会给我一席之地吗?”

“你知道我苦王昭仪久矣,在西苑尚且有源源不断的奸细,若我移至玄晖宫,要花多少时间精力去应付后宫的龃龉?我并不热衷于勾心斗角,但王昭仪手中执掌的后宫之权,必须还给皇后殿下。”

常羲接着道,“这些年,王家的人在后宫作威作福,宫女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吧,比如那位王太仆,借管宫中车马之名,中饱了多少私囊?又强迫了多少宫女?这后宫,是陛下的后宫,还是王家人的后花园?你,又能逃得过多少次?”

罗衣满脸惊讶,纪常羲竟然知道这么多事情,分明已为此事筹备良久,她即使不情愿,也不得不答应。

不然,夕颜花,可是转瞬即逝的。

“奴婢仍有一问,请女郎解惑。”

常羲道:“你说。”

“我并不受王昭仪器重,内里的事情不比女郎知道得多,西苑中,不止我是王昭仪的眼睛,女郎为何要选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