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茎孤引绿(1)(1 / 1)

妄求她怜 遍棣 1785 字 2023-09-03

24 茎孤引绿(1)

纪常羲从雁回居走出来已是深夜,相里千俞守在门口,专注入神地擦拭着刀身,长发还散在身后。

常羲悄声走过去,正从袖中拿出他的发带,就被相里千俞反身捉住了双手,“谁……常羲,你出来了?”

他反应如此灵敏,想必寻常人都近不了身,常羲微微一叹,要是自己也有这么敏捷的反应就好了。

“嗯,魏二还算配合,”她在他身旁坐下来,挥了挥手中的发带,“你是不准备将头发扎起来了吗?”

“你呢?”相里千俞把刀别到了腰后,轻轻戳了戳她脸上的面具,笑着说,“你是不准备把面具摘下来了吗?”

“这个面具很好。”

可以掩盖脸上的情绪,可以短暂隔开世俗的丑陋,是一个完美的假面,而最好的一点是,它是纪常羲第一次收到的面具礼物。

相里千俞道:“那我这样,散着头发不好吗?”

“好,”常羲也笑起来,两眼弯弯,“你散着头发,比雒阳的花魁还美,不过,还缺一样东西。”

将相里千俞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同花魁比美,他却并不生气,反而十分认真地问她:“缺什么?”

常羲将面具卸下来,一张小脸已闷得通红,脸颊上留下了面具压出来的红色痕迹,有点狼狈,也有点可爱,相里千俞微微压眉,笑意却从眼底浮出来,怎么也压不住。

常羲没注意到,只示意他看自己的嘴唇,“你缺了口脂,花魁的口脂是最美的。”

一晚上下来,常羲的口脂早就掉光了,不过她方才同魏二谈话时,用舌头舔了好几次嘴唇,所以唇瓣还是粉粉嫩嫩的,保持着最原本的颜色。

相里千俞低头看她嘴唇,一边凑近,一边笑问,“纪女郎的口脂在何处呢?本世子怎么没看到?”

“兴许掉光了吧。”常羲伸手抵住了他愈发靠近的身子,低眸时,正对上他探寻的抬眸,俩人已经离得很近了,相里千俞只需再进一步,就能吻到她的唇。

但他不会再进一步了。

他可以前进很多很多步,但最关键的一步,必须交给纪常羲来决定。

相里千俞的身子迅速从她身旁弹开,略有遗憾地说:“那下次去西苑时,你再给我看你的口脂吧。”

常羲哑然,恰林菀被那小二带了过来,她走过去小声同林菀交代了几句,便准备离开烟雨阁了。

再走过来时,已是纪女郎了。

“劳烦世子,送我回去。”

相里千俞的长发在她说话间的功夫,用发带随意系上了,听到这样的语气,并不意外,他回道:“纪女郎想骑马还是坐车?”

“骑马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同你骑马了。”

好吧,一秒破功,因为她真的,很久很久没同相里千俞骑马畅游了。

天高云淡,星星稀疏地点缀在苍穹之上,犹如眨眼的明珠。而大道远处,孤光闪烁,像是散落在尘封岁月中的珍宝。

悠悠骑在马上的纪常羲与相里千俞,似沉浸在这寂静的时间里,那皎洁的月光穿透云层,洒在马路上,映照出两人的影子,清影成双,然思绪却如耳旁划过的凉风,愈发悠远。

常羲稍稍侧眸,瞥见相里千俞挺拔如松的背脊,肩膀亦宽厚如山,再次感慨,他已是个能顶天立地的男子,回味起方才情急之下的那个拥抱,他滚烫的体温,与强有力的臂膊,以及几乎能透过衣衫感受到的肌肉线条,不由微微红了脸,急忙转过头去。

哪想相里千俞却在此时转头,不过,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常羲……”相里千俞唤了一声,又顿住,似乎是在斟酌言语。

“怎么了?”

“……你打算如何做?”

“嗯……”

相里千俞还是问了这个问题,其实两人相处的方式十分简单,你不问,我就当没发生;你若问了,我也会告诉你。

但这件事,常羲并不想告诉相里千俞,可是,相里千俞毕竟出手帮了她。如果滕偃没将此事告诉相里千俞,那她会许给滕偃一个纪氏的承诺,或者是,金银之类的交易。

微风轻抚着枯黄的草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在纪常羲突然的沉默之下,扰得身旁人心如火焚烧般焦灼。

“千俞哥哥。”

——她终于出声。

是陌生而又久违了多年的称呼,相里千俞心中却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纪常羲偏头笑着看他,“你还记得你初见我时,我说了什么吗?”

“记不得太清了……”相里千俞垂头,避开她充满着释然之意的眼神,轻声道,“不过倒有一句印象最深的话……生在金陵,死也在金陵。”

“对,你记住了最关键的一句,也是我现下觉得最可笑的一句,”纪常羲自嘲地笑笑,“我曾以为金陵是金陵,在我离开家之后,才发现,金陵早不是金陵了,它是雒阳权贵口中的秣陵,也是败将之城,当年投降的人,有没有想过会死于屈辱、死于懦弱呢?活下来的人,却得承受这份屈辱,可是活下来的人里,也有想用所谓天命来洗清这样的屈辱的人,可我,并不是那人所期许的天命皇后,也不是什么帝侧之身,所以,他费尽心思捏造了这样一个天命之言……你觉得他将我当作什么呢?沈太后、太子又将我当作什么?”

相里千俞不知该如何答,嗫嚅道:“常羲……”

纪常羲眼中流泻出些许悲伤,语调也逐渐放慢,“雒阳城中,我唯一可信的人只有你,你教我如何培养心腹,也教我护住自己的本事,还收了簌簌为徒弟,这些,我万分感激,可是,你我的身份,注定这份年幼至今的情谊,不能维持太久。所有的关系中,我只能相信利益关系,这是明码标价的,是我可以选择承担或拒绝承担的。所以……”

忧伤的曲调在相里千俞心中回荡,如同一声叹息,迷离而凄凉,他终于肯直视纪常羲的眼睛,带了轻薄的笑意,“纪女郎,本世子开出的价码,你都会满足吗?”

常羲点头,说,“请世子开价。”

他眯了眯眼,摆出一副庄家的模样,“我听闻周家往上数几代,曾为梁朝精锐水师统领,纪女郎的外祖尚在,不知可否将水上地图与战船建造的方法送与我?”

是个不痛不痒的条件。

相里氏的领地在西北,纪常羲一时之间却猜不透——相里千俞提出这样的条件意欲何为。

“世子只要这两个?”常羲追问。

相里千俞沉声道:“再多的,纪女郎,给不起我。”

这句话砸下来,两人皆默言,各自理着各自的头绪。

马儿踢踢蹬蹬地跑着,时不时哼哧哼哧两声粗气,倒有几分别样的生动,纪常羲虽练过马术,但也已许久未骑,大腿内侧早磨得生疼,却也一声不吭,只默默忍着,好在没多久就到了西苑后山处,常羲立刻下了马。

相里千俞却仍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帮魏后夺权,你能得到什么?”

纪常羲迎上这明目张胆的探究目光,从容回他,“世子尽可拭目以待。”

***

立冬那天,正元帝携同臣子举行出郊迎冬之礼,太子萧令深亦从南阳赶回。

北郊的花草树木都已经凋零,只留下一片萧瑟的景象。洛河水面笼着层白茫茫的雾气,北邙山上虽然凄凉,却透露出一种奇异的宁静和沉静。正元帝已值五十六岁,他身穿着帝王的黑色冕服,头戴着十二旒帝冠,苍老而宽大的手一一拂过北邙山上的墓碑,墓碑上书写的,有为国战死的将军,也有为社稷殚精竭虑而死的老臣。

有一座碑,在众多墓碑中显得很新,然而碑上都是虫子的亡体,蛛丝网缠缠绕绕,似已有许多年月没人来探望过。

正元帝路过那座墓碑时,脚步凝滞了,身后的老臣见状都默默低下了头,不再前进,仿佛特意将时间留给这位年老的皇帝。

而太子萧令深眼角却微微红了,他低眉凝视着青石砌成的一片平整而上了年头的坟墓底座,想着里头那个人,就那样安眠于此地,见不到光明,也无法感知岁月的轮转变换,会不会觉得孤单?会不会后悔……

萧令深心生悲怆,引袖擦拭眼角漫出的泪水,而这幕恰恰被正元帝看到,他面目严肃,声音不大却自显怒气:“太子何时才能坚强一点?朕教导过你多次——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你如今弱冠已过,马上要迎娶正妃,如此懦弱,叫朕如何能放心将大任交于你!”

“兄长已逝五年,儿臣怀念之至,泪亦是有感而发,父皇说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那是儿臣嫡兄,亦是您的嫡长子!五年来,您第一次走这条路,第一次来看他……”

萧令深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正元帝粗鲁地打断了:“今日迎冬之礼上,你是朕的臣子,君臣之道,还要让朕亲自教你吗?白定然是干什么吃的,他老糊涂了,你也老了、糊涂了?前阵子他同朕说,思念家中的鲈鱼,要上书乞骸骨,既如此,不如就让他回去,让宋明兼任太子太傅,好好教教你!”

萧令深不明白为何正元帝用恩师白定然来威胁于他,心中只觉难过,遂撩袍跪倒伏地不起,认错道:“父皇明鉴,白太傅于此事上绝无过错,是儿臣感性太过,失了理智,儿臣不该在迎冬之礼上失了分寸,请父皇降罪于儿臣,不要牵连其他的人。”

这番话说的不情不愿,正元帝重重哼了一声,甩袖继续往前走了,后面的臣子也当作没发生这个小插曲,忙跟了上去。

一个接一个的臣子从萧令深身旁走过,待人都走尽,他才慢慢起了身,俯身用袖子擦净了墓碑上杂乱的枯草、干虫和蜘蛛网,“齐王萧令泽之墓”一点点呈现在他眼前,却变得愈发刺眼。

“兄长,鸣沧来看你了。”他轻声道。

“他若看到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指不定会气得火冒三丈。”

不咸不淡的声音从后头传来,萧令深收了悲戚心绪,回头看去,竟然是平日里对他冷漠得不能再冷漠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