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窃魂(六)(1 / 1)

云阶剑不孤 应寄来 2041 字 11个月前

沈怀臻马不停蹄赶回麟光楼,路上脑中还记挂着与贺榕论及的仙息一事。

自三百二十一年前昆仑大劫后,世间浊气渐沉,灵气日稀。时日一久便有传闻称,万千星宿已定,凡人修仙之道,再不能真正入主仙途。

可现如今竟尚有仙息存世。

仙息是一种极其玄妙之物,就算她与贺榕并无一人领略过仙人之姿,也能在感受到仙息之时将其认出。

仙息与灵气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完全相同。如果说灵气是一池温凉润泽的湖水,那么仙息便是湖心之水在黎明时分蒸腾凝结而成的那一滴至纯至净的清露。

傅秋凡人之身,十六岁前更是连个修士都没见过,为何居然身有仙息?

脚步匆匆,依旧从后窗翻入室内,她两脚刚沾地面便一刻不浪费地问:“师姐师兄,你们有没有听闻过什么情况下……”

然后知趣地把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吞回肚子里。

褚嘉如抱着胳膊,面色不虞:“绝不冒险?那外头乱哄哄一片绝对跟你没关系喽?”

曹奕揉着太阳穴:“怀臻,你去衡正阁这一趟查出什么了吗?有韩升撑腰,三玄宗已经快闹进麟光楼来,我和你师姐还正想怎么瞒呢。”

“麟光楼是吕氏待客重地,不会教他们肆意妄为,”她说,见到师姐面色赶忙换上一副笑脸,“事情一完我马上就回来了,你看,什么也没耽误。”

褚嘉如重重往椅子上一坐,心烦意乱道:“你没事就最好,是发现什么线索了吗?听说他们嚷嚷着丢了宗内秘宝,要挨家挨户搜查,却不肯透露是什么东西。”

丢了个大活人,可不着急么。她想起那枚须弥戒,希望自己留的后手够用。

曹奕打量着她神色,小心翼翼试探道:“……是你偷的?”

褚嘉如瞪大眼睛,似乎忘了自己刚刚还在生气,本能护短:“什么偷不偷的,怎么说话呢?师妹是去查线索的,难道还跟他们商量一番再拿不成?”

曹奕气滞片刻,沈怀臻咽下一声偷笑,赶紧趁着师姐态度好转解释道:“我弄清楚当年曾跃是如何伤到阿霜的了。”

二人立时一同凝目看来。

开口徐徐讲述今日所知时,她心口隐隐发苦。想到傅秋,想到阿霜,想到……母亲。三玄宗人犯下滔天大罪,目的为何?当初那挨家挨户搜查的架势,是在找什么?母亲那枚丢失的密令,究竟又……

师姐批评过她我行我素,不撞南墙不回头。可如今她面前唯有一片无底虚空,哪来的南墙可撞?

等讲完今日见闻——妖祸之事她悄悄隐瞒掉了,沈怀臻才端起茶杯润润嗓子。茶水喝起来比平时更苦。

曹奕还是怔怔站着不说话,褚嘉如刚一开口便低头猛咳,他才大梦初醒似的去给她拍背顺气。

咳了半天气息平复,她才抬手一抹脸,几缕鬓发被粗暴的动作揉散,乱糟糟垂在颊边:“那位傅姑娘人在何处,是否安全?”

沈怀臻避过贺榕与阿亭的部分,轻描淡写道:“现如今普天之下对她来说,哪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呢?我只能保证,如果她遇到危险,我会第一时间知道。”

那枚须弥戒认她为主,与她灵念相通,既有傅秋的血息在其中,若有任何异动,便可立时告知于她。为以防万一,她还藏了三道剑气,关键时刻可尽量护她性命无忧。

此事她并未告知任何人,多少也存了点对贺榕的试探之心。

“好吧,既然你有准备……”褚嘉如在堂中与阿霜最是亲近,乍闻真相,整个人都显得烦躁不安,眉头深锁,“仙息之事,你可确定?”

沈怀臻点点头:“师姐若是在场探过她经脉,一定能明白。那种感觉……不会有旁的解释。”

“无论飞禽走兽还是凡夫俗子,若是有幸受仙人点化,都会身染仙息。但师妹说的这位傅姑娘……却并不像是会有此种境遇之人。”

曹奕同意她的说法:“十二州内已数百年来未觅得仙人影踪,九大世家三大宗门虽表面不显,可谁不是渴慕仙缘已久?若真有此事发生,怕早传进他们耳朵里了。”

沈怀臻沉吟片刻,最终叹口气,无意识把玩着手中小小茶杯,无奈道:“我也知道想必一时半会找不出什么结果,只是未免心中不安……”

“再不安,也不能拿命去赌,”褚嘉如一开口,她马上低眉顺眼做好挨骂的准备,可师姐只是轻轻一哂,拍拍她衣上打斗中沾的灰尘,“你自己潇潇洒洒上台比试,我和你师兄二人可是在楼中等得要发疯。”

她半开玩笑:“区区一个崔行初,也值得你们两个如此?”

“什么叫‘区区一个崔行初’?那崔大公子如今看来虽的确有些名不副实,可那时我们如何知晓?只知他盛名在外,剑法卓绝,而你一意孤行,非要使那幽冥剑诀,那是化神境的术法……”

“可是很成功啊,”提起此诀,她心中一亮,尤记得那股惊人强大的灵力从自己脉间流过之感。以通玄修为使化神术法,能成功已实属不易,虽不能发挥全力,她依然隐隐感到几分自得,“只有压过他修为的术法,才能那么顺利地教他察觉不到我所布剑阵。后来他不要命地反灌灵力,受的伤也比一般情况下重,否则如何能那么快便打完终试?”

褚、曹二人对视一眼,师妹自小早慧,少见她如此笑意盈盈的高兴模样,他们便有些不忍心再说她行事不计后果,泼她冷水。

沈怀臻见他们两个面上神情,便知此事大概是可以揭过了。

同在麟光楼中,这边争执渐消,另一处却是阴云密布,剑拔弩张。

经过两次护法疗伤,曾跃的身体情况已大致稳定下来。

吕妙通为他诊完脉,并不在意屋中两道或警惕或怨恨的目光,平淡道:“性命无碍,还需悉心调养。方子我已开好,韩长老不放心的话,可以亲自去抓药熬煮。”

韩升并不理会她,只望着这位自己从小教养到大的弟子,心中五味杂陈。其实内心某个深处他明白,曾跃这种人功力尽失,对修界来说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连管事,宗主叫妙通仙子过去呢。”

打破寂静的是从外面说话的麟光楼仆侍。

韩升一甩袖子背过身去,似乎再看她一眼都嫌恶心。吕妙通还是那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拖着脚步出门去了。

与连喆擦肩而过时,清晰地感到他身体一阵紧绷。她轻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在仆侍看守下离开。

脚步渐远,韩升立在榻边看着昏迷不醒的曾跃,还是不放心地伸手去探他的灵府。

果然已经受损太过,无法痊愈了。

曾跃一向心高气傲,待他醒来得知自己此生只能做个毫无修为傍身的凡夫俗子,又会是何等痛苦煎熬?

想到这里,某个念头再次浮现于脑海。

他并未转身:“连管事,敢问贵宗追缉凶手进度如何了?”

连喆心中暗叹,面上滴水不漏打官腔:“正在全力追查,整个雍州都已放出消息……”

“整个雍州……放川中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桩桩件件朝着我三玄宗而来,”韩升毫不掩饰轻嗤,“我看你们还是多查查城内吧!密令中有我徒儿的血息,挨家挨户翻天覆地搜上一遍,没准会发现那贼人根本未曾跑远呢。”

连喆对他的口吻感到不悦:“依韩长老之意,心中是有怀疑的人选?”

“具体的不敢说,只是请管事转告你们宗主,”韩升语气冷漠,一字一句道,“我要查遍整个放川上上下下大大小小所有角落,包括麟光楼!”

他所言已是十分不敬,连喆身为吕家总管之一也算有些权势,并不耐着性子与他耗神,不冷不热应道:“韩长老所求,我自是会相告于宗主。只是最终如何决断……还请您不要忘了,脚下乃是何方地界。”

语毕并不辞别,叫了两个侍卫进来守着,自己大踏步往楼上去了。

吕妙通见了吕素之也不行礼,大喇喇找把圈椅一坐,懒洋洋问:“何事?”

吕素之从不与她计较礼节小事,屏退下属后毫不拖泥带水开门见山:“曾跃魂力有异一事,你还告知谁了?”

对方浓眉微挑,愈发懒怠地往椅背靠去:“不告诉你。”

“妙通,”她一双鹰隼般锐利眼眸紧紧盯住那没个正形的女修,“你告诉沈仙子了,是吗?”

得不到回应,她再次追问:“你知不知道这样只会害了她?”

吕妙通讶然瞪大双眼:“害了她?怎么害的,告诉她事实就是害人?”

吕素之揉揉眉心,面上浮现一种分外复杂的神情,有些苦恼,又有些警告的意味在里面:“她这种年轻人最是一腔热血,做事从不考虑后果,追求什么惩恶扬善,结果八成要把命搭进去……今儿外头闹起来,就是三玄宗又出事了,我猜跟你告诉她此事,脱不了干系吧?”

吕妙通听后反而笑起来,她这一笑让吕素之心中略感不适,似乎有什么她并不期待的事情正在发生。

她眼皮一掀,意有所指道:“我不告诉她,她就不查了?我看这位小沈仙子志向大得很,远远不止于曾跃一案啊。”

吕素之的心终于沉了下来。

“果然,”她面色不再和煦如初,瞬间如笼冰霜,“你知道她是谁。”

“长得嘛,倒不与她母亲有多么相像。不过还好,我有自己认人的法子,”她讲话慢悠悠的,目中笑意似有挑衅,“原来你也清楚得很啊。”

“清楚?你以为这么多年来,她的身份是何人力保才压下来的?你不会以为就凭沈珮那点小手段,能在玄门百家中瞒天过海吧?”

吕妙通冷笑一声,脸上多了几分生人活气:“原来宗主大人还记得沈珮呢,我还当她‘病逝’多年,早被你抛之脑后了。”

吕素之寒声道:“你不必激我。当年之事你忘得七七八八,如今在这里大放厥词,我也不罚你。只是我掌管吕氏多年,为了族中利益难免与人结下仇怨。可你无论如何不该恨我,你可知道,为了保你一条命,我妥协了多少?”

对方丝毫不为所动,只久久凝视她:“我是忘了,不是瞎了傻了失心疯了。你爱信姓崔的姓秦的姓曾的胡说八道是你的事,总之丢命的不是你,修为尽失的也不是你,莫要在我面前摆这副冠冕堂皇的谱就是了。”

吕素之许久没有说话。

刹那间,她看上去似乎苍老了许多。

仿佛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她才缓缓闭了闭眼,藤杖一撑站起身来,无声往门口行去。

半途停下来,语声平静:“我一直知道你怨我,却未想到你恨我至如此地步。罢了,妙通,等曾公子好转后,你还是回去吧。不管你怎么想,我从来没把自己所做之事看成什么义举。”

她看上去非常疲惫,吕妙通手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踏出房门前,她再次回首道:“当年你拼尽全力想救沈珮,可她终究还是死了。如今,别让她女儿也落得同样的下场。”

她走后,吕妙通枯坐圈椅之中,直到肩酸背痛、筋骨僵硬,也始终一动不动,目光怔怔凝视虚空,眼中显出一丝她身上少见的惘然。

门外有人提壶而入,摆开小巧玉杯为她斟酒,称:“妙通仙子,宗主感念你救治曾公子有功,特遣在下送你从前最爱喝的梨花白来,请用吧。”

目光垂落于那清光摇曳的酒杯之中,佳酿香气入鼻,她只觉胃里一阵难忍的翻腾。

于是抬手挥开。

“喝酒误事……我已戒了。”